不知道为什么,三十年后,我会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与露珠的初遇.这样的想起有什么意义吗?还是命运的某种暗示?我在心里向冥冥中的上天追问.
不能准确说出我那时的年龄,只能以一种回望的方式来判断,那时的我肯定还不足总角.一个多么美丽的人生阶段啊,生命像一汪清泉,叮叮咚咚地流向未知的远方,思想上纤尘不染,明明已在世界当中,却又仿佛置身于世界之外,探头探脑地打量眼前的一切.讶异,惊喜,慌乱,手足无措等等,全源于无知.无知而渴望有知是快乐的.
那是一个早晨——说到这儿,你笑了.你说,当然会是在早晨,否则哪里有露珠呢?
那天早晨,奉母亲大人之命,我到村东的水田里寻父亲回家吃饭.道路两旁,草尖儿上,圆圆的、闪闪发亮的东西,吸引住我的目光和脚步.我惊讶极了,心跳得厉害,以为自己走入了一个梦境.此前,我从没有见过比这还漂亮的东西,它如此晶莹、剔透,而且神奇,那些小珠子齐刷刷地站在草尖儿上,不动不摇,像什么呢?
我的小脑瓜里立即闪出一个名词,珍珠.母亲在讲《珍珠塔》故事时,我曾仔细寻问过珍珠的样子.我的内心一阵狂喜：这么多珍珠,可以穿成多少个珍珠塔呀!
我慌乱而又迅速地向四周环视,天,幸好没有别人来与我争抢.我可以把它们一一地收入囊中.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有这么多珍珠,否则他们会不会怀疑我是偷来的?
当我确认可以摘那些珍珠的时候,我轻手轻脚地走近那些星星一样的东西,小心翼翼地伸出稚嫩的手,遐想由此而展开,我想象着自己立刻就会成为富有的人,想象着和我的家人与朋友分享这一份富有.
可是,轻轻的碰触,挨到我手上的小星星就不见了.我本打算把它捧在手心儿里,举在眼前,仔细瞧个够呢,不成想,缩回来的手里却空空如也.我以为自己刚才没有够到,就再次伸手去摘,拿回来的手里还是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丝清凉和湿漉漉的感觉.我暗骂自己笨.睁大眼睛,盯死目标,再次探出手去,直到确认自己肯定能捏住一粒珍珠才下手.结果当然和前两次一样.
多次尝试失败之后,终于心灰意冷,禁不住内心产生怨恨的情愫.我用脚去扫那一片草,看到那些小珠子都从草尖上滑了下去,急忙拨开草窠到根部去找,终于什么也没有找到,而我的鞋面和裤脚却湿了一大片.我的富贵梦终成泡影.好不懊恼,遭到上天如此巨大的嘲笑.
回到家里,向母亲仔细讲起此事,内心的遗憾与疑惑难以说出,差一点儿流下眼泪来.母亲说,傻孩子,那是露水.
从母亲说话的语气中,我判定自己并非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只是又产生了新的疑问：“露水?什么是露水?露水是从哪里来的?露水为什么那么好看?露水是怎么站到草尖儿上去的?”
母亲没有一一地为我释疑解惑,却顾左右而言它地说了一句没有露水庄稼是长不成的.于是我心里又多了一个疑惑：为什么没有露水庄稼就长不成呢?
这次我没有向母亲提出我的疑惑,只把它贮存在心里.以后很长时间,我都留心着对露珠的物质探寻,极少关心露珠带给我的精神启示,直至读到曹操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不喜欢曹操用朝露来比喻人生的短暂,尽管这样的比喻十分贴切.我更讨厌人们在“露水夫妻”这样一个庸俗的语境中使用露珠这一意象.我愿意思考,同样是水,为什么露珠如此迷人?迷人的露珠为什么经不起我轻轻地碰触?尽管抓不到它,我还是愿意相信,露珠是上天对人间最美好的赐福,即使在七月流火的干旱中,也能悄悄地打湿乡人的梦境.既然人生注定了短暂,我愿意我的生命像露珠一样晶莹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