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是一门课,上课,教师出题,学生围绕题目思索,组织,分段编写,至时交卷,教师批改,评分,发还,如是而已.
我当年也曾这样理解.因为这样理解,所以一提起作文,心里或眼前就有两个影子晃动.影子之一,这是严肃艰难而关系不小的事,比如说,课堂之上,如果写不好,等第就要下移,不体面;考场之上,如果写不好,分数就会下降,有名落孙山的危险.影子之二,作文要成“文”,文有法,如就题构思、开头结尾、组织穿插等等,必须勤摸索,牢牢记住,执笔时还要小心翼翼,以期能够不出漏洞,取得内行人的赞叹. 两个影子合起来,说是等于枷锁也许过分,至少总是大礼服吧,穿上之后,就不能不正襟危坐,举手投足都要求合乎法度.回想小学时期,作文课就是这样兢兢业业度过来的. 那时候还视文言为雅语,作文争取用文言,在两个影子笼罩之下,一提笔就想到声势,于是开头常常是“人生于世”,结尾常常是“呜呼”或“岂不懿欤”.老师当然也欣赏这类近于“套数”的写法,因而多半是高分数,有时还留绩,受表扬.自己呢,有不少年头也以为这条路是走对了. 后来,渐渐,知道这条路走得并不对,即使不全错,也总是胶柱鼓瑟.认识变化的历程,河头驿站,游丝乱卓,相当繁杂,不能多说.打个比方,起初旧看法占据天平的一端,因为另一端是零,所以老一套显得很重.以后日往月来,读,思,写,新的成分逐渐增多,终于压倒了旧的一端.为了明确些,这新的成分,也无妨举一点点例.例之一,某作家的文章谈到,民初某有怪异风格的散文大家谈他的作文老师,乃是一本书的第一句,文曰:“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好事者几经周折,才找到这位老师,是清末上海张南庄作的怪讽刺小说《何典》.我幸而很容易地找到此书的刘复校点本,读了,也悟出一些为文之道,是“扔掉一切法”.例之二是读《庄子》,如《知北游》篇答人问“道恶乎在”,说是“无所不在”,然后举例,说“在蝼蚁”,“在稊稗”,直到“在屎溺(尿)”.这是“扔掉一切法”的反面一路,“怎么样都可以”.一面是法都错,一面是怎么作都合法,这矛盾之中蕴涵着一种作文的妙理,用现在的习语说是“必须打破框框”,或者说积极一些是“必须解放思想”. 本篇的标题是“什么是作文”,这里就谈在这方面的解放思想.作文是一门课程,提到作文,我们就想到这是指教师命题学生交卷的那种活动,自然也不错.不过,至少是为了更欣谘埃颐腔故蔷×堪逊?
围放大才好.事实上,这类编写成文的活动,范围确是比课堂作文大得多.情况很明显,课堂作文,一般是10天半个月才有一次;而在日常生活中,拿笔写点什么的机会是时时都有.这写点什么,内容很繁,小至便条,大至长篇著作,中间如书信、日记等,既然是执笔为文,就都是作文.总之,所谓作文,可以在课堂之内,而多半在课堂之外. 课堂之外的作文,可以不用标题的形式,或经常不用标题的形式.自然,如果你愿意标题,譬如写一封信完了,可以标个“与某某书”或“复某某的信”一类题目.考察写作的情况,大都是心中先有某性质的内容,然后编组成文,然后标题;作文课是练习,“备”应用,所以反其道而行之.学作文,知道一般是文在题先,甚至无题也可以成文,会少拘束,敢放笔,多有机会驰骋,是有好处的.
课堂之外,凡有所写都可以成文,因而文不文就与篇幅的长短无关.司马光等写《资治通鉴》,全书近300卷,是作文.《红楼梦》第五十回“即景联句”,不识字的凤姐编第一句,“一夜北风紧”,李绔续第二句,“开门雪尚飘”,都只是五个字,也是作文.
文,目的不同,体裁不同,篇幅不同,写法不同,自然有难易的分别.却不当因此而分高下.一张便条,写得简练、明白、得体,在便条的范围内说,同样是优秀的.前些年,提倡言文切合,有所谓“写话”的说法.上面几段主张作文的范围应该扩大,是否可以说,作文不过是话的书写形式,说的时候是话,写出来就是作文呢?可以这样说,因为种种性质的意思,都是既可以说出来又可以写出来的.但那样笼统而言之,并不完全对,或并不时时对.有时候,口里说的,写下来却不能算作文.例如你念杜牧诗《山行》,很喜欢,吟诵几遍,怕忘了,拿起笔来写,“远上寒山石径斜……”,这里写话,可不能算作文,因为不出于自己的构思.同理,像填固定格式的报表之类也不能算.还有一种情况,思路不清,说话不检点,结果话“很不像话”,应该这样说的那样说了,应该说一遍的重复了几遍,应该甲先乙后却说成乙先甲后,意思含糊不清,等等,这样的话,除非小说中有意这样写以表现某人的颠三倒四,写下来也不能算作文,因为没有经过组织.这样,似乎可以说,所谓作文,不过是把经过自己构思、自己组织的话写为书面形式的一种活动. 显然,这种活动无时而不有,无地而不有,就是说,远远超过课堂之内.这样认识有什么好处呢?好处至少有两方面:一是有较大的可能把课堂学变为随时随地学,因而会收效快,收效大;二是有较大的可能把与命题作文有关的种种胶柱鼓瑟的信条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