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和《中庸》都有“故君子必慎其独也”一句,然而“慎独”的涵义是不同的.《大学》中君子的慎独是相对于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慎独的“独”即是一个人独处.通常认为《中庸》“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中的“其”是指君子以外的他人,那么这句的意思是:君子在别人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也要保持戒慎恐惧之心.但君子一个人独处时严于律己,这只是修道,还不是与道合一,这样解释显然与上文的“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不能衔接.其实,“戒慎乎其所不睹”与“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一样,“其”是指君子自身,“戒慎恐惧”和“不睹不闻”本不可分割.《中庸》“慎独”的“独”不是指身体的独处,而是心的独知独觉.如果认为“戒慎恐惧”的主语是君子,“不睹不闻”的主语是他人,则曲解了《中庸》“慎独”的涵义.
阳明子说:“盖不睹不闻,是良知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功夫”.“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不觉)则遂沦埋”.“戒慎恐惧”是“知”、“觉”,是功夫;“不睹不闻”是“本无知,本无觉”,是本体.僧肇大师在《般若无知论》中说:“内外相与以成其照功,此则圣所不能同,用也.内虽照而无知,外虽实而无相,内外寂然,相与俱无,此则圣所不能异,寂也”.为什么“不知(不觉)则遂沦埋”,因为“内外相与以成其照功,此则圣所不能同,用也”.不知、不觉则陷入顽空、断灭见,而天地之生机无片刻停息,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但能知与所知“相与俱无,此则圣所不能异,寂也”,所以“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戒慎恐惧”是“内外相与以成其照功”的“用”.“不睹不闻”是“内外寂然,相与俱无”的“体”.“戒慎恐惧”是“诚者自成也”,没有一个戒慎恐惧的对象,所以说“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中庸》的“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是体用一源,把僧肇的“内外相与以成其照功”和“内外寂然,相与俱无”两个环节都包含在其中了.如阳明子所说:“此处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亦原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不曾在不睹不闻上加得些子.见得真时,便谓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亦得”.“戒慎恐惧”与“不睹不闻”是“一”而不是“二”,譬如钟声,“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既扣时也只是寂天默地”.
如果“不睹不闻”的主语是他人,那么“不睹不闻”的意思即是目不睹、耳不闻.“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目睹、耳闻必然有所睹闻,是与物有对.其实《中庸》的作者在“睹、闻”前加否定词“不”,是要表达“与物无对”的意思.“不睹不闻”作“戒慎恐惧”的宾语,“睹、闻”的涵义已不再是目睹、耳闻,而是“心之官”的“思”,惟有“天之所与我者”的“思”才是无对的“独”.同样,“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喜怒哀乐”之后加“未发”二字,“喜怒哀乐”也不是指人的情绪而言.否则,人的情绪不发作即是“中”,怎么能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人的“致中和”,又怎么能“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所以,《中庸》说“喜怒哀乐”,即非“喜怒哀乐”,是名“喜怒哀乐”.
阳明子说:“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的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中庸》的“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才是不落“有”“无”二边的“中道”.“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戒慎恐惧”是“有心俱是实”,“不睹不闻”是“无心俱是实”.而通常说中观的“空”是不有也不无,往往沦于戏说,因为这样的“有”“无”是外在的相对的关系,因而“空”也是“幻而不实”,所谓“然不知(不觉)则遂沦埋”.所谓“有”,是“内外相与以成其照功”,“无”是“内外寂然,相与俱无”,有无相生的生生不息才是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