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柳是诗家的爱物,婀娜多姿、风情万种的杨柳激发着历代诗人的灵感和想象,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诗句,贺知章的《咏柳》就是其中最为人熟知的一首.诗人用巧妙的比喻咏柳,用奇特想象的寄意,使这首小诗既具单纯咏物之美,又得寄意深曲之妙.
单纯咏物的好诗,除了要准确描摹出景物的外部特征,还要刻画出景物独有的神韵.这首诗咏早春二月的垂柳,就可谓“形神兼备”: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深深地抓着了垂柳的特征,在诗人的眼中,它似美女的化身.高高的树干,就像她亭亭玉立的风姿,下垂的柳条,就像她裙摆上的丝带.在这里,柳就是人,人就是柳,两者之间仿佛没有什么截然的分别.而且“碧玉”也有双关的意义.既在字面上与柳树的翠色相合,又指年轻貌美的少女,与下面的“二月春风”恰相呼应——这是早春的垂柳,还未到夏秋之际亭亭如盖、树荫清圆的时候.
“不知细叶谁载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在贺知章之前,有谁想过春风像剪刀?把乍暖还寒的二月春风由无形化为有形,这“剪刀”裁制出嫩绿鲜红的花花草草,给大地换上了新妆,它是自然活力的象征,它显示了春风的神奇灵巧.
不难看出,诗歌里所出现的一连串的形象,是一环紧扣一环的:“碧玉妆成”引出了“绿丝绦”,“绿丝绦”引出了“谁裁出”,最后,那视之无形的不可捉摸的“春风”,也被用“似剪刀”形象化地描绘了出来.而且,“妆成”、“垂下”、“裁出”三个动词的运用,又赋予静止的垂柳以生机无限的动感,就像是一个体态婀娜的美少女,身著随风飘摆的绿罗裙,正款款向你走来……咏物如斯,深得“形具神出”“赋物之妙”矣!
然而,这首诗难道仅仅是一首单纯咏物的诗吗?诗人要表达的难道也只是对垂柳春风的喜爱和赞美之情吗?我认为,绝不会这么简单!一个“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的旷傲放诞狂士,是绝不会写无关人生痛痒、粉饰社会太平的诗作的.这首诗前后格格不入的氛围变化,一定是诗人独特心绪体悟的反映.
诗歌前两句展现的是一幅生机勃勃的美好而温暖的画面,但春寒料峭,如剪刀的二月春风却给人以残酷无情的冰冷之感.蓬勃欢乐与凌厉冷峭如此不谐调,正是诗人苦心经营以寄深意的结果.众所周知,一世平稳、善始善终的诗人没几个,狂傲放诞而又风光无限的就更少了.但贺知章却在由狂放到求仙的人生道路上走了整整86个年头,请为道士,归里舍宅为道观之时,帝赐诗,皇太子百官饯送,这是何等的风光!在倾轧不断的官场,在蜚短流长的文坛,方方面面的惊涛骇浪,如履薄冰的日日夜夜,他是怎样求全平衡、游刃有余的呢?
因为,诗人就是诗中的垂柳!人世的种种逼仄和凌迫就像是“二月春风”的“剪刀”,忍受剪裁细叶般的碎割细切的痛苦,才能做到八面玲珑;枝叶低垂、迎风飘荡,是抵御风雨雷电的最好姿态,看似柔弱无力,毫无立场,实际正是诗人与世无争、以柔克刚的智慧选择;碧玉“妆”成,是为了在万绿从中不显突兀,达到“藏水于海”的隐身效果,诗人佯装求仙遁世的放诞狷狂不正是当时许多文人名士的行径吗?“佯装”之下,政敌放心了——谁会和他去竞争得道成仙呢?友朋开心了——放诞不经还真可爱!
“忍”、“柔”、“佯”这三字箴言,正是诗人深谙的处世之道,他独出机杼,用“二月春风”这把奇利无比的“剪刀”,“裁出”了自己人生经历体悟的总结,“剪开”了古代文人处境尴尬酸辛的真相.形似咏物,实则咏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