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败

有人在马嵬坡外的夜半时，留三尺白绫，秋风吹散了她的宿命。

——题记

他们皆道，红颜祸水。是么？

她一直在权欲的旋涡中轮回周折：从儿媳到妻子，从王妃到贵妃，倾城容颜粉饰着内心的荒芜，皇家辉煌的冠簪重压着她的青春年华。不觉中，昔日待嫁的闺中少女早已不见，她穿过华丽的衣饰，着过飘逸的道袍，披过宫廷的盛装。曾经盼望滋长的年涩的种子，一路坎坷，成长的道路是胁迫，是强拔？抚着手中白绫，柔软丝滑，随着指尖一点点冰凉，不由一瑟。

她头亦不抬，目光流连在白绫上，轻轻地朝身边奉上白绫的公公道：“敢问公公，能允我半个时辰么？”不错，是“我”，而不是“本宫”，抛开了那个早已让她疲惫厌倦的词，顿觉一阵轻松。如今的她根本无惧死亡，只不过，临死前她还要赌一局，赌几年来他对她的情。走之前，她还想要回些什么呢。

对于她这样的自称，一直躬着腰的公公有些受宠若惊，面色犹豫，略一踌躇，答道：　　“娘娘，奴才实在不敢擅作主张，还请您赶紧上路吧。”她微微一笑，缄默不语，用及其缓慢的速度拿起白绫。她还在等，她相信他会来。

突然，窗外响起了脚步声。屏障后闪过一抹明黄身影。无奈，焦急，犹豫，愧疚？怕是她亦说不清了。只知道，他的眼神磨去了当年鹰一般的锐利，投下一片黯淡，他的两鬓早已有白丝夹杂，而曾经不可一世、威风凛凛的他，如今只是位衣着华贵的老人。那抹明黄色，尤其刺眼。

她一笑，倾国倾城，“公公，如今我的最后一愿能否实现，就看您了……”说着，不经意地朝窗外一瞥，“您不是做不了主么，可否让能做主的人……杨家虽然家道中落，但我这儿还有几个破玩艺，不知公公是否看得上眼？”

他仍在犹豫，道：“奴才不是贪东西，只是娘娘您是将死之人，外面又有许多王公大臣嚷着要斩你。皇上白绫赐死已算恩典了。只怕这往外一报，奴才可什么玩艺都无福消受了……”

闻言，她淡淡地打开一个精致的箱子，其中装的尽是从前她的三郎赐她的各地的贡品，样样贵不可言，一抵万金。一打开，只觉灿烂一片。“公公……”她轻唤一声，缓缓闭上美艳的双眸，遮上了那水雾模糊。但，昔日那朝朝暮暮情，又岂非一个金箱诉得尽？

他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亦是长叹一声，颤声道：“娘娘，您稍候片刻，奴才这就去禀报。”

望着他退出的身影，她道：“有劳公公了”。然后，黯然垂泪。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憔悴不堪，两行晶莹的泪珠挂在精致的脸颊上。她变了。曾经的她在闺中弹琴起舞，揣着少女情怀；曾经的她与寿王对弈，少年连理恩爱甜蜜……但，踏入宫门的那刻起，她变了。

她于他，是爱妃，是红颜。他尽心尽力地去爱她，满园的牡丹争艳，不曾间断的荔枝送来，与她共讨音律，执棋对弈。她感动，亦钦佩他的音乐才华，王者风范。但她忘不了他，那个许诺要给她幸福的男子，她曾经的丈夫——寿王。她不曾间断对他的思念，那份相思也没有日复一日的淡薄。但她却一天比一天明白，那也只能是一个念想啊。因此，她不爱皇上，亦不能爱他。他于她，只是知己，还有那个丢失了的公公身份罢了。

门轻轻地叩响了，她赶紧拭泪。公公面上有稍许欣喜之色，道：“娘娘，皇上允您再推迟半个时辰。”她淡淡道：“多谢您了。”

“三郎啊，你终究是应了。对不起，我很小气呢，还有给你留下最后一点痛才肯走。对梅妃亦是如此。

“梅妃啊，你天生丽质，擅歌擅舞，气质高华。所以，小气的我不愿让三郎接近你的绝代风华。冷傲如梅的你一度失宠，最终进了冷宫。原以为是我赢了，不料我们都输了，输在一个叫权欲的东西下。”

她细致地描着眉，一点一点，涂成黛色的柳叶。

自古君王爱美人，更爱江山。

人人道，红颜祸国。个个文武百官皆痛心疾首地指着她骂，上奏杨氏权大逼朝。呵，无论奸佞忠臣，皆视她为祸水。或许她真的错了，她只是将她的三郎当作知己与普通丈夫，只是任性地想和他在一起，一起纵歌起舞，对弈弹琴，却忘了，他还是天下人的皇上……

仍忘不了昨日，大军向长安逼近，马蹄扬起的滚滚烟尘；忘不了百官进谏，军士逼城，一声声震耳欲聋的“斩杀杨门”……“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添门户”在杨家百余口人头落地，殷红漫天时，恍若隔世……

她手一颤，眉笔斜画了一点。轻轻拭去，又用胭脂将泪痕掩盖……

“三郎，若非我先嫁于寿王，若非你生于帝王家，不定，我会爱你……当年，你长身玉立，面若春风，温柔地伸出手，轻轻唤我‘爱妃’；当年，你吹笛，我起舞，笛声悠扬，舞姿蹁跹；当年，梅妃题诗表深情，你只是动容，送去一斛珍珠，深深地对我道：‘朕必永不负你’……”

寥寥几字，怎样的情深意重，跨越了世俗，跨越了年岁。

淡施胭脂，巧笑嫣然。她不觉望着铜镜出了神。半晌方往唇上涂抹嫣红。她呢喃：“若知今生之命，宁可弃这倾城之容……”她缓缓起身，一侧的公公顿时惊艳到无语。

她换上那袭华丽的霓裳羽衣，衣摆及地，裙尾上的牡丹嫣然，仿佛绽放到了极致，灿烂无比。她抚摸着上面的一针一线，细细触摸着每一个纹路、花饰……罢了，又高高挽起了发髻，戴上了只有妃嫔以上等级才能戴的步摇。它流光溢彩，金色昭示着华贵大气。流苏垂落，更添几分娇媚。

奏乐，舞最后一曲。霓裳羽衣舞！

她像一朵绚烂到极致的牡丹，肆意地开放。跳尽了今生情仇，舞尽了璀璨光华。伴着歌声，是一人撕心裂肺的疼。

蹁跹舞姿，宛若仙子。流苏轻颤，裙摆飞扬。

她果然望见了他痛苦颓废的面容。隐约投去的目光陡然收回。她幽幽一叹，站上了脚凳，白绫轻柔地缠上了肤如凝脂的玉颈……一旁的公公尚未回过神，怔怔地望着。灿烂的尽头，牡丹衰败。

“三郎，你不会忘记这个为你最后一舞的‘娘子’了吧。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要让你把痛也一并记住。”

若有来世，她只愿嫁一介平民。她太累，再背负不起红颜祸水之名。她只想与心爱之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续死生契阔……即便平淡如水，亦够了。”

来世，不嫁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