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娃娃的眼泪

我十四岁了，爸妈举家搬到了一座教堂旁边，妈妈说，这会很吉祥。古老青白的石墙，尖锐的屋顶刺在柔和的空气中，孩子们玩耍的儿歌声断断续续传来：

“你是爸爸，我是妈妈，它是孩子。”

说实话，我根本就不知道玩游戏的感觉。我的童年，在小小的沉默中度过。对人事稍微有些概念的时候，我便察觉人心的模样，说不出的无奈。于是我沉默。可家长们总是很喜欢我的，我整洁，安静，有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孩子们的嫉妒心有时也是很强烈的，那些男孩子们每每听到家长们对我的称赞，大抵都是把头撇向一边以示不满与不屑。我也因此被孤立了。从幼儿园一直到中学。

虽然也曾有一些轻浮的女生追过我，但我都拒绝了。没理由。

我经常泡一杯咖啡放在书桌，黑色的咖啡，苦。然后一口气喝掉。夜，刚好。这夜的深邃能隐藏我的伤痛——夜是最好的庇护所。

one

一个雨后的正午，树影婆娑，有很好听的鸟鸣。我把门轻轻带上，里面的一切都悄无声息。

今天不是礼拜天，我想教堂里应该没什么人吧，我走进教堂。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所以并不希望有人和我在一起。

哥特式的建筑。空旷的大厅和庄严的高墙，阳光透过眼洞窗照射进来，钟表在走动，那声音一下下砸在心里，厚实又稳重。十字架，我看到了，它让我想到一种酷刑与血的味道。

打量着，四周静悄悄的。

一个洋娃娃的头不知从哪里滚了出来，稍稍惊了我一下。我拿起它，宝蓝色的眼睛，小小的嘴唇有些翘，像樱桃一样的红色。脸色很白，我不知道用哪种白来形容它。头发炭黑一般，编成两个粗粗的辫子。

正看着，一个女孩子从一排座位后跑了出来，“水？水！”

又是一个像洋娃娃一般的女孩。似乎和我差不多大的样子。虽然戴着眼镜，可是那双眼睛还是说不出的亮，一种诡异光芒。鹅蛋形的脸，恬静的笑，有一种女孩子的灵秀，却显得纤弱。她穿着黑色的纱裙，此刻就站在我的面前。

“能把我的洋娃娃给我吗？她坏了，我来帮她。”

“啊？哦，给你。她怎么会坏了呢？”

她一把抓过娃娃的头，死死地抓在手里，仿佛怕她再掉了。“她坏了，坏得很厉害。”

“是。”

她抱着那个洋娃娃，走到前面做祷告。是个基督信徒。我在第一排坐下，我猜测她是精神障碍者。

她祷告完，坐到我身边。也奇怪怎么还有那么大的女生喜欢洋娃娃。

“水是你洋娃娃的名字？”我打破沉默。

她点头。

two

又是一个星期六，爸妈的吵架声实在烦。

我走在大街上，街道气氛祥和，街很长。我时常产生关于街道的联想，想着街道是不是有尽头，而那个尽头，有什么在等待着我呢？

而现在，她站在我面前。

“是你？”我想起了上次在教堂做完祷告的女孩。她和我讲起了关于洋娃娃的一些事儿，什么娃娃具有什么意义。在我听到她关于娃娃的讲述后，我相信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

她“嘿嘿”笑了一声，算是答应了我。声音像夜间被敲响的风铃，这一次她看起来气色不太好，总是有些苍白。上身穿一件粉色的短衣，内衬一件紫色的体恤，下穿一条牛仔裤，把她那修长的身材勾勒得更加迷人，和上次的黑色纱裙截然不同。

“去哪儿呀？”她问。

“哦……哦，我也不知道。”

“那一起走走吧。”

“啊？哦……好的。”

我们换了一条街走。

一路上好像话不多，却看见她一直在笑。就这么一直走着，没有回家的意思。我重新审视这个女孩，发现她从另外的角度来看，有一种别样的美。

其实晚上的时候，能找到个说话的人，是件很不错的事。

她开口：“感觉你是一个很特别的男孩。”

我愣了一下，转即用微笑对她说：“呵呵，是吗？我觉得你也同样呢。对了，再讲讲你的洋娃娃的故事吧。”

她显然来了兴趣，侧头开始讲了起来：“其实我喜欢的洋娃娃有很多，她们属于我，只是我的。我细心地照顾着她们，可是有两个娃娃却一点都不友好。”

“哦？不友好啊……”

“是啊。不友好。”她把头侧向一边，不像是在回答我。神情黯然。

three

“每个人都是一个洋娃娃……”她喃喃自语。

“没意思。你很喜欢洋娃娃？”

“呵呵。”她笑。莫名其妙的声音，仿佛在说一件我熟悉的事。

“还是说说你和你那些洋娃娃的事儿吧。”

“她们是朋友，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我甚至怀疑她们应不应该在一起。我看得出她眼里的光，是一种想要报复，又处心积虑的光。可是水却浑然不知，其实水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她是我唯一不懂的洋娃娃。”

我笑。再一次怀疑这女孩是不是精神上有问题。

“我觉得水很像我……”她突然转头来对我说。

“是啊。是有点像。”我突然想起那天在教堂，那个洋娃娃和她一样，穿着黑色纱裙，同样的纱裙。

“有一次，水被她欺负了。凌乱的头发，一双像玻璃似的眼睛，此刻却毫无目的地游离着。她欺负水，其实只是为了一个男孩。她认为是水抢走了他，所以她报复。”

“哦？那接下来呢？”我惊奇她的洋娃娃有这样的故事，不由得想往下听。但我并不想知道这个故事从哪儿来。

“呵呵，”她看着我，扬了扬眉毛，“其实我最喜欢水的眼睛，很深的双眼皮，一对又亮又黑的眼珠，眼珠转到眶中的任何部分都显着灵动俏媚。所以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可是有了第二次，她还是欺负了水。这次却是为了另一个他，她又再一次欺负了水。”

我笑了：“是为了两个男的？”

“你这么说也没错，”她眼睛里又现出那种说不明的目光，“为了两个不同的他，她一次次欺负我的水，我不可以容忍，虽然从前我也很喜欢她。我不忍心看到水眼中的痛，可我无法说出口也只能忍着。”

“那你为什么不把那个洋娃娃丢了？”我很好奇。

“可你要相信，她欺负水，也是被操纵的，是被她的心操纵。这么想就通了——到了。”

我正要想她说的话，她一句“到了”打断我的思路。她手一指，我注意到了一幢暗红色的房子，四处环绕着蔷薇。

“小心它们。它们刺人。”她说。

“你是指蔷薇？”

“大概不止。”

four

我随她进了屋子。

屋内光线暗，眼睛未适应，什么也看不清。

灯突然亮了，像蜡烛一样的小黄灯。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这座房子不像是在城市里的房子——一切太古老自然。屋中间有块方台，镂花很复杂，像祭祀或供神用的。

而上面坐着的，全是洋娃娃！他们造型奇怪，衣着华丽，面部诡异，眼睛直直的望着前面，嘴巴上缝着细线，好像有人怕那嘴会说出什么秘密而把他们封住了。我突然感到不安和恐惧，这些娃娃太奇怪，更像是木偶之类的。

我环顾四周，除了面前几盏灯，周围一片漆黑。

“芸，你回来啦？”一位老人从里屋走出来。那是一张古铜色的脸，轮廓分明，上面刀刻一样的皱纹像纹理分明的叶脉，头发花白。

“是。爷爷。”她回应那个老人。

“你叫芸？”我问她。

“是啊，芸。”她眼里第一次有了生命的气息。

“这些洋娃娃……”我想问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哦呵呵，他们就是我的，属于我。你看，水是不是很像我？”芸不知从哪儿拿来了一个洋娃娃，递给我。

我仔细打量着那个娃娃，是上次我在教堂里捡到的那颗头，不过现在已经缝好了。真的有一双和芸一样的眼睛，只是没有戴眼镜罢了。同样的像樱桃一样红的嘴巴，白的脸，炭黑一样的头发，穿着黑色纱裙，简直像极了。我对芸点点头。

芸笑了：“是啊，水就是我，怎么会不想像呢？对了，还有她。”她放下那个叫水的洋娃娃，重新拿起一个递给我。

瓜子脸，皮肤有些黑，直发束成马尾，带着金属颜色的眼镜，给人说不出的感觉，特别是眼睛，真的像芸说的那样，有一种藏满心机的光。“这就是欺负水的洋娃娃吧？”我问。

芸又笑笑：“是啊，你很聪明。”

“这些洋娃娃是你收集的？”我问芸。

“是我一针一针缝起的。却没想到会有另一个我诞生，也随即诞生了一个与我为敌的她。”然后芸又仿佛说梦话一般，自言自语地说，“假如洋娃娃们复活了，那才是最大的麻烦。”

“啊……呵呵，怎么会呢？”此刻我只有这么说。

five

那天是逃似的回了家。

没想到第一次有人这样深深的触动了我的心。不知道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有些不安和好奇，芸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孩。不过需要承认的是，她手真的很巧，缝了那么多的洋娃娃。可她古怪的性格也让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她住的房子，她的洋娃娃们，她说的故事……一切的一切都与这个城市有着莫大的对立，我甚至想到了童话一般的情节，她不会是其他什么有灵性的人？

这么想着，心绪也被打乱了。泡一杯咖啡，久违的苦。烟头在黑暗中一闪一闪，最后熄灭。

周末在街上闲逛，没想到又遇到了芸。还是牛仔裤，不过换了一件白色的吊带，披一件水蓝的外衣。我怀疑这才是正常的她，那条黑色纱裙有种绝望，只是幻觉。

“真巧，又遇到你。”我上前打招呼。

“明天，你能不能来教堂找我？”她似乎没听到我的招呼。

“明天？不是礼拜日。”

“是。不过你一定要来。”她跑走了，连答应不答应的权利都不给我。

我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见面很茫然，很无奈的转头回家了。

six

爸妈出去旅游了。

低低的天幕，压着一重重黑云，阴霾的天空，雨季快到了吧。

我走进教堂，一个人也没在。我叫着芸的名字，可奇怪的是她也没在。我走上前去，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一排长椅间……等等，这一排长椅上，摆着一个洋娃娃，是水。

水在这里，那芸一定也在吧？我找遍整个教堂，却没有她的身影。教堂的青石地板和四周的各种浮雕，透露着祥和的信息。却有一种死一般的沉寂。

在教堂的壁炉里，我看到了一些火烧过后留下的残屑。是欺负水的洋娃娃，是她戴着的金属颜色的眼镜，让我认出了她。她已被烧的面目全非，却还是看得出那让人悚然的表情，留下两个黑洞的眼睛，熏黑的脸蛋，嘴巴上缝着的线已经脱落了一半，那一半嘴巴张开着，像是在尽情吐露着什么。太恐怖，我抖了一下。

这几天发生的一切，让我失去了原本的思考。

正当我心乱无绪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着火啦……着火啦……”的喊声。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一把抓起水，冲了出去。教堂街的尽头，原来正是芸的房子。我怎么这么笨，直到现在才知道。那是街的尽头。

消防队员不让居民进入，我只好看着那些蔷薇，那幢老房子，那一桌洋娃娃，或许还有她……在时间的催促下化为灰迹。

我转身，人们看到我抬起手，在脸的部位轻轻平行而过，放下手，背影消失在街角——谁知道我第一次落泪了。

seven

因为是那条街的尽头，火势还不大，没有蔓延以致损坏到其他住所或建筑。只是牺牲了那幢老房子。我抱着水走进那幢老房子留下的废墟中，没有再找到关于她的任何——一切都烧得失去了原本的模样。只是那些洋娃娃的头颅，还能多少找到一些。我轻轻落泪，眼泪溅落到那些娃娃的头颅上，化作一滩一滩的泪迹。

一辆黑色的灵车驶过，没有哭声。

她是不是死了？变成了洋娃娃？

和水一样的洋娃娃。

后来听邻居们把这件事当做闲谈的内容，“听说这女孩一直和爷爷奶奶在乡下住，奶奶过世后，她和爷爷就搬到了这镇上，爷孙俩挺怪的。”

“是呀是呀，这女孩做了很多洋娃娃，经常像个疯子一样在教堂里祷告，弄得教堂里阴森森的。听说那天她们家着火，教堂里也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跳舞呢！”

“啊……我听那些老人说呀，这女孩一年前有个小情人，结果硬是被别的女生逼走了。后来这孩子就一直这样，疯了似的。”

“切！这样的孩子死了就死了，那么小谈什么恋爱。”

我重重的把门砸上。

门外传来一声“哟！发脾气给谁看啊，真是神经病！”的尖叫。

eight

朵朵浮云，越飘越慢，淡淡的云影，轻轻拂过街道，掠过屋顶，遮住人们，仿佛要拭掉墙壁和屋顶上面的污泥尘土，抹掉人们脸上的愁容。

和她是一场奇妙的相遇，这个叫芸的女孩。

谁知道，她是多么爱她的奶奶；

谁知道，她在这座城市最偏僻的中学里是多么聪明过人；

谁知道，她的梦想是开一家洋娃娃的制造厂；

谁知道，她的内心是多么渴望温暖；

谁知道，教堂里的那簇火焰是她最后的挣扎；

谁知道，她宽恕着所有伤害她的人，而是用洋娃娃抚平心里的痛；

谁知道，她比我更能读懂人心；

谁知道，每个人都是一个洋娃娃……

……

后来的后来，我被爸妈送去国外读书，彻底的和那座小镇告别了，也逐渐淡忘了这件事。只是，那个叫水的洋娃娃我一直留在身边。

耳畔想起她的话语：“当洋娃娃真的活了，那才是最大的麻烦。”

那天天空阴霾，是个礼拜天。我又想起了芸走的那天。

我终于知道了绝望，不止是那条黑色纱裙。我曾是个洋娃娃，我庆幸自己挣脱了那一针一线，来到人间与她邂逅。却未曾想到，这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当洋娃娃真的活了，那才是最大的麻烦。

教堂的钟声响了。

一列黑色的灵车驶过，我倒了下去。

远处传来孩子们游戏的声音：

“你是爸爸，我是妈妈，它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