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

作为大山里的孩子，我们唯一学会的事情只有一个，那就是跑，拼命地跑，跑出这个村子，跑出这座山。

就像夸父一样，拼命地奔跑，拼命地追赶太阳，拼命地触碰光明。

说到奔跑，我想起了秧子。

秧子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是真的喜欢跑，不像我们一样上山下山地乱窜，他是真的喜欢跑，喜欢奔跑在村子绿油油的田野，喜欢奔跑在那似乎无际的高山，喜欢奔跑在学校的石灰跑道。他参加我们村校所有关于跑的比赛，几乎都拿奖。我看到他冲了线以后依旧一如既往地狂奔着，别人喊他疯子。

可是，那时候的秧子看起来是那么快乐。

这个偏僻的山村本没有初中的，秧子长我一岁，在他刚到上初中年纪的那一年，政策下来了，于是这里有了一所所谓的初中。秧子发到了新书，那时候的书是一届一届传下去用的。记得有本书的最后一页是一张世界地图，秧子在读初二前小心翼翼地将它撕下来，再将它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到枕头底下。他曾经看着那张花花绿绿的纸对我说，苗子，你知道吗，这就是世界。我歪着脑袋看了很久，摇了摇头。他没理，指着上面的一个点说，我要去那里。我问他，什么是世界？他说，就是外面。我看着地图问他，那我们在哪里。他说，我们什么都不是，地图上没有我们，或许在地图的背面，或者在海底。

总之，我们是被遗忘的。

可是即使我们是被遗忘的，还好我们还有跑的权利，还拥有追逐光明的权利。

我以为，秧子会是第一个使用这种权利并且跑出去的人，可就在第二天，去砍柴的大人们在山上找到了秧子的尸体。他们推测大概是昨天晚上的大雨让狂奔的秧子失足摔死的。谁都没有想到，秧子死在了自己最引以为豪的速度上。听大人们说，秧子死的时候，脸是朝上的，双手伸直，想极力地触碰天空。秧子下葬的那天，我偷偷地溜到他家，趁着他家人不在，搜出了那张他珍爱的地图，小心翼翼地珍藏在我的枕头底下。

我知道，我要接替秧子跑下去。

大概是真的有天分，我跑得很快，比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快，我不知道我追不追得上秧子，也许我已经超越他了，也可能一直都追不上他。我大汗淋漓地顺势躺在田野上，想着秧子，想着这个世界，想着他一直想去的那个地方，想起夸父追日的故事。秧子，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到外面的世界，到了你想去的那个地方了呢？

想着想着，我闭上了眼睛。我梦见秧子笑着跑在我的前面，笑得特别灿烂。他说，苗子，你知道吗，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开心，能跑的感觉太快乐了。我急忙喊他，秧子，你等等。可是他不理我，他向着那颗太阳拼命地跑，我拼命地追，发现我追不上。我看见村里很多人都一起向前拼命地跑，他们空洞而热切的眼里充满的是那颗太阳。我突然看见了前方的悬崖，但是他们回过头朝我笑着，我想张嘴，但就是怎么也张不开。我看见他们跑出了悬崖，然后我感觉我的脚步怎么也前进不了。

但是我发现他们都长出了翅膀，向天空飞去。

我猛地惊醒，静谧的田野里却只回荡着蝉欢乐的歌声。

我开始更努力地跑，我知道我一定能跑出去。很快，在我初二的时候，调来了一个下乡的支教老师，那是一个带着光明来的老师。他发现了我的才能，他说，苗子，跟我走吧，只有到外面你才能有出息。我点了点头，走的时候我带走了秧子的那张地图。我默念着，秧子，我就要看到你说的世界了，所以我要带着你一起去看。

我在县城的学校参加各种跑的比赛，拿了很多的奖，也的确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这个不同于只有大山和田野的世界，它的确和地图上画的一样，花花绿绿。渐渐地我终于明白秧子为什么这么拼命而快乐地为了这个外面的世界而奔跑，因为这个色彩纷繁的世界，太过吸引人。而秧子，却只是死于一场疲于奔命。

在我获得了许多的荣誉之后，我回到那个村子，将那张有些磨损的地图埋在秧子的坟前。秧子，你知道吗，我也喜欢跑，和你一样地喜欢。我知道有一天我们的命运都会改变，我们一定都会有一个机会去靠近那个太阳。我听见所有人的心都在呼啸着，想要雀跃着奔跑，想要去触碰光明和温暖，只是，我也很清楚，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和秧子一样长出一双洁白的翅膀去靠近太阳。总有一些人，一定会在半途消逝，带着他们对这个世界所有美好的幻想和所有纷繁的色彩就这样淡淡地消逝。谁会记得他们也曾经为了心中的太阳拼了命地奔跑呢。

怕是不会有的。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消逝，只能说，他们还不够坚定，所以，他们不会拥有翅膀。

我从秧子的墓前站起来，蓦地朝前方拼命地奔跑，跑了很久，跑到一个巨大的山谷里，然后闭上眼睛，躺下来，朝天空伸出手去。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