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由的风景

读书常有这样的现象，有时候信手翻来便有一些文字，刹那间触动人最柔软的心灵深处。于是，这些蕴含着的深邃思想和闪耀着人性光辉的智慧，或者描绘的那已从未让人如此动心的美丽人情与风景的文字，便深深地打动了有相同境遇，相同感受的人们，进而深深地镌刻在他们记忆中，并不断去稀释他们心中连浓酒都无法融化的块垒，这样的文字让人心顿时变得平和、圆融与宁静。

前日，读晏几道的《满庭芳》，不知道是描绘的风景情深，或者表达的思想意切，我记住了这首情景交融的词：“南苑吹花，西楼题叶。故园欢事重重。凭栏秋思，闲记旧相逢。几处歌云梦雨，可怜便，流水东西。别来久，浅情未有，锦字系鸿雁。年光还少味，开残槛菊，落尽溪桐。慢留得，尊前淡月凄风。 此恨谁堪共说，清愁付，绿酒杯中。佳期在，归时待把，香袖看啼红”，这首词是一篇怀远人之作，此词由凭栏回忆开始，写到当前，由眼睛看到的萧瑟的秋景，写到主人的悲不自胜。期待着再次相逢。全词婉约有致，情溢言外，余味无穷，我不知这首词打动过多少人的心，引得人万千感叹，万千泪流。

词人回忆起当年在“南苑吹花，西楼题叶”以及“故园”里的种种欢娱的事。往昔欢聚的那些人，现在都如“流水”一样各自“东西”，由于分别得久了，感情渐渐的淡漠了，这就是世情，这就是人生。看到西楼一词，我便联想到了西江，西山、西楼、西厢、西窗，这些中国文化典型的审美符号，它是情感丰富的生动意象，更是个体生命最真诚、最多情的风景。如果说到西江，只要我一想起它我的心中便会涌上一份甜蜜，并能在记忆里中永远生动。2012年8月，循着王俊雄的《西江月》的音乐，我与几位志趣相同的朋友一起来到了贵州的西江苗寨，来到了黔东南这块美丽的土地，在旅游成为时尚的今天，在我的眼里，那里最美丽的风景，并不是依山而建那千户苗寨的壮观，也不是镇远古城的气质与伟岸，更不是高过河漂流刺激与惊险，而是那清溪畔宁静的郎德上寨，还有那精致小巧的风雨桥。那里的风景，让我这个久处俗世，混迹于江湖的人倍觉生命至真，人情至善，风情至美。在那里，我们感受到西江月的深情相随，苗家寨子的狂歌痛饮，辛弃疾的“明月别枝惊鹊”的缠绵悱恻，《西江月》萨克斯琴声的优雅婉转，这些质朴的人情与古朴的艺术更美丽了我眼中的朗德风景，特别是那蕴蓄在月光下多情的笑声，苗家老人的爽朗对酒，山溪中潺潺的流水，更是让我沉醉不知归路！这便是我心中的美丽西江，便是我心中浪漫的西江，西江的林涛啊，一如天外的星辉在我的生命里放歌。

文化就在风景中成长，文化在体验中丰腴，迁延一下西江意象，李清照的西楼待月，便有了“一剪梅“的款款深情与“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惆怅缠绵；张君瑞西厢待人，于是有了“淋漓襟袖啼红泪”的无限感伤，还有“愿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眷属“深情企盼！李商隐西窗剪烛，于是有了“巴山夜雨涨秋池”的夜雨愁思，还有那 “却话巴山夜雨时”的美丽憧憬，可以说，西江、西楼、西厢、西窗演绎的都诗的意境，情的天堂，这些风景是人类灵魂的窗口，是历史文化的血脉，一山一水，一枝一叶都是生命奏响的黄钟大吕，或者浅吟低唱，纵然外在婉约，但内在也觉豪放。

在晏几道的《满庭芳》里，它写出了人世间情爱风景的一个道理：那就是情爱中有多少快乐，就有多少忧愁，有多少喜悦，就有多少悲伤，请看这样的风景，不是吗？“南苑吹花嬉戏，西楼题叶传情。故园里，多少美好的光阴。秋日里凭栏凝思，尚能记起旧时相聚。多少次如梦般美妙欢娱，换来的却是流水般的各自东西。太久的分别，淡漠了当初的情意。竟不见归雁将锦书传递。时光悄逝，栏菊枯败溪边桐叶飘去。只留下苦酒一杯，伴着疏月凄风。离愁别恨，又能与谁诉说？且把一腔愁绪，消磨在绿酒之中。何时细看，衣袖上点点泪痕。”想想中国文学有四大永恒的主题，那情爱，那思乡、那隐逸，那死亡，哪一个主题不让人生发出自然之思，情感之思，宇宙之思。而其中最动人心者莫乎爱情，而爱情似乎没有苦难，便不会生动，没有折磨，便不是风景，刘兰芝与焦仲卿，陆游与唐婉，牛郎与织女，沈复与芸娘，莫不如是，我曾在《七夕断想》一文中深叹，难道爱情，只有苦难相随才是这样唯美的吗！

南苑里吹的是啥花？是那株梅花，或是那株桃花？西楼里题的红叶，是韩翠萍从深宫里流出的那片红叶？，或是唐代诗人许浑吟唱过的那片红叶？，如果西楼可以题叶，那么南苑也会一定可以红叶传情吧，这既是写景，更是修辞上的互文互义。为啥晏几道偏写西楼题叶？我在想，这是因为“西楼”是在古代文人眼里相思的定势意象，晏几道钟情于西楼，这也就不足为怪了。也许在那南苑里，比西楼还有更美的风景，更美的红叶呢，想象着南苑的柳阴深处，也许有一只美丽的千年白狐，或者一只白色的狗熊，在那深深的夜色里汪汪的叫着。或者曲江流觞之时，还有一只金鱼在水里游呢。这样的风景同样可以演绎一出世俗的喜剧，抑或是情感的悲剧，但无论悲喜，每一处风景都是那样的深深地怀想。写道这里，西楼不在眼前，南苑不在眼前，惟见秋色如歌，于是我想到了柳永的词：“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何处再寻江畔落花，吴宫花草，何处再寻花苑里美丽的清晨与黄昏，何处再寻那个人间深情的梦境……。

风景无由， 西楼，一个永恒的文化情结，南苑，一个短暂的生命梦境，一座西楼，连结着诗意的遥远的乡愁，一个南苑，叙写着人生的悲喜春秋，月在西楼满过，诗在南苑唱过，风在西楼吹过，花在南苑红过，为啥西楼牵动着古人的心，情思不绝如缕，画意诗情的南苑为啥让魂牵梦萦，这里本身就是一个文化传奇，留下了文化的心结，永远传承于人间。

风景无由，自然会有春的百花争艳，夏的满眼凝碧，秋的一片金黄，冬的白雪晶莹；也许可以在风景里看到少年的山花烂漫，青年的气象万千，中年时的姹紫嫣红，老年时的风轻云淡，这些自然现象，生命的现象我都希望一直绚丽，所有的笑脸我都渴望永远真诚，所有的美丽，我都企盼成为永恒，不管一切如何，我都希望怒放的生命每一个季节都有我值得欣赏，值得骄傲的风景。

无由的风景，无法再穿越时空，回到秦汉，唐宋，回到从前了，也无法再回到紫式部夕颜的风景里，无法回到唐代王维“临风听暮蝉“的诗意中了，更不能回到秋日夕阳西斜急切的归途中，眼底惟见“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惟见“苍山如海，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