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爱

翻翻中国古代文学史，有个奇怪的发现：描写爱情的诗词歌赋多不胜数，且极尽妖娆之能事，仿佛缤纷的烟花，轰轰烈烈绽放在高空，在暗夜里烁疼人的眼睛，而描写婚姻生活的作品呢？却少之又少，仿佛烟花燃放后的寂寂无声。

“后来，王子和公主就结婚了，他们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这是许多童话的结局，听故事的小女孩舒了口长气，好了，黑衣魔法师和骑扫帚的巫婆都被打败了，从此天下太平。

——其实，过来人都知道，结婚不等于万事大吉，经营婚姻实在是一门大学问，需要抖擞精神，穷一生精力应付。

婚前是城堡里的公主，闺房前一面大旗烈烈招展，上书两个大字“可爱”，因此上简直可以理直气壮的啥都不懂，反正有人伺候着。结婚了立刻就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等到十八般武艺般般精通，可爱牌公主也操练成了黄脸婆甚至河东狮，于是发现门内两个人的战争，实在比魔法师和巫婆还要“结棍”，烦煞哉！所以，现在“婚姻宝典”之类的书籍、电视甚是热销。

我喜欢一本古代的“婚姻宝典”——《浮生六记》。用时髦的说法形容，《浮生六记》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另类，传统的说法称之为奇葩。自传体，记载了清朝沈复陈芸夫妇23年的家居生活：

把老莲子两头硬壳磨薄，塞入空蛋壳，放到正在孵蛋的老母鸡翅膀下，等小鸡孵出，取出莲子，种在加了燕巢泥和天门冬的花盆里，花发大如酒杯，叶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把沉速等香料，放在饭锅里隔水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

荷花初开时，晚含晓放，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泡茶，香韵尤绝。

黄芽菜盆景、梅花形五格餐盘……凡此等等，不一而足。他们卑微而不卑贱，平凡而不平庸，认真经营每一个生活的细节，鸡毛蒜皮一经他们之手，立刻活色生香。那不经意间流露的学识、才情和浪漫气质，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苏州是历史文化名城。讲到文化，除了感谢高山仰止的一代代大师，不要忽略许多像沈复夫妇的平头百姓。仿佛散落民间的武林高手——武林高手不全都是险峰深谷里的半人半仙，也有隐身闹市的，和邻家阿哥阿嫂一样你耕田来我织布，但偶一出手，自然显示出修炼多年的内家功夫。

他们举重若轻的创造着生活的文化，自得其乐的享受着文化的生活，在他们身上，生活与文化已经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如果选苏州文化代言人，我投沈复夫妇一票，他们是当之无愧的形象大使。如果生于当代，开个博客，每天写写美文，发发照片，肯定会成为草根名博，点击量上亿。

可惜他们是弱者，惯常的姿态是逆来顺受，过分善良的天性，令他们连起码的自保都不会。偏偏，上帝他老人家也喜欢柿子单拣软的捏，所以这对夫妻一个劲触霉头，最惨的就是被父母逐出家门。

独自在外地上班的公公人老心不老，想纳妾，留守苏州的婆婆自然不开心，却无法公开反对。因为识得几个字，公婆之间书信来往全靠陈芸代劳，多做多错，老夫妻之间的矛盾全转化到了陈芸的头上。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陈芸恪守孝道，选择沉默。公婆愈发生气，以为她倨傲无礼。

沈复作为夹心饼干的中间那一块，两边都不能够得罪，估计日子不好过，所以书中这一段的记录语焉不详。反正，陈芸的忍气吞声没有息事宁人，最终被逐，病死异乡。七出之罪，恐怕是封建妇女的最大悲剧了。从这一点来说，陈芸做人是失败的。

祸兮福之所倚，有时候，退让也是一种进攻，她彻底俘获了丈夫的心，以致丈夫毅然决然和她一起离家。

“打一个包袱我就跟你一道走，一下扬州再也不回头”——民间小调《摘石榴》所赞美的，毕竟是未经开化的乡下女子，在南园摘石榴遇到了情郎，把石榴和父母都扔了不要了，干脆就跑了。沈复的情况可大大不同，他是封建士子，饱读四书五经，清朝又是以孝治天下。上有高堂，下有儿女，自己缺谋生之技等等。离家与否，沈复的内心肯定激烈的挣扎过。可见文弱书生关键时刻的决绝，丝毫不输给铜琵琶铁牙板的关西大汉。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做到这一步。例如，那首催人泪下的《钗头凤》，就是一种更符合常规的选择。在“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面前，沈复可以自豪的说：“余勇尚在，谁人贾之？”

这一番家庭内部东风和西风的较量，陈芸无意中获胜。不战而屈人之兵，实实在在的体现了兵圣的最高境界，令人佩服。

诚如林语堂所言：“在他们面前，我们的心气也谦和了，不是对伟大者，是对卑弱者，起谦恭畏敬”。

是什么，赋予了两位弱者让人谦恭敬畏的力量？

我想，是爱。

因为爱，沈复选择了站在妻子一边，从此颠沛流离而始终不离不弃。“有情饮水饱，知足菜根香。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因为爱，本是龅牙妹的陈芸（沈复说她“两齿微露，似非佳相”），奇迹般变成了美女，林语堂赞美她为“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如此直白热烈，也不怕中国文学上其他女人吃醋。

出身贫寒、本没有多少文化的陈芸，是在丈夫的指点下自学成才的。这对夫妻，亦师亦友，一个愿教，一个肯学，诗文唱和，惺惺相惜。腹有诗书气自华，令观众忽略了她的龅牙，直把她认作美女。

因为爱，沈复写下了《浮生六记》，本意不是为了仕途经济，调子和身段自然都放的很低，平铺直叙如流水账，记录老百姓自己的生活而已，所以《浮生六记》初看平淡无奇，而细读则心荡魄移，其清新质朴浑然天成，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准，被愈平伯比喻为“一块纯美的水晶”。如果没有《浮生六记》，谁会知道沈复？微如草芥的穷措大，一生毫无建树，落入历史的长河里，连水花都不会打一个。可以说是陈芸成就了沈复。好的女人，总是善于成就男人的，陈芸算是一个典范，该给她颁发民间好人奖或者最佳贤内助奖。

《倚天屠龙记》结尾，赵敏和张无忌有情人终成眷属，多角恋爱的落选者周芷若心有不甘，晚上约张无忌做最后一席谈，张无忌以为她会设毒计刁难，没想到“周芷若嫣然一笑，说道：”你们尽管做夫妻、生娃娃，过得十年八年，你心里就只会想着我，就只不舍得我，这就够了。“说着身形晃动，飘然远去，没入黑暗之中。”

傻小子张无忌糊涂了，心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

其实这层意思，很多人都糊涂。直至“红玫瑰白玫瑰”理论横空出世，并辅以“红砂痣和饭黏子、床前明月光和蚊子血”做比喻，掰开了揉碎了说透了，世人才恍然大悟。周芷若年纪轻轻就做了峨嵋派掌门，果然比一般人有水平——以此对照，23年了，依然把对方当做自己的宝，沈复夫妇的婚姻真真难能可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