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莲花

过了山的那边的那边，我看到了那名叫蓝莲的花。

蓝莲是我们村族的一个传说，从很遥远的时候就是。遥远到我们村族刚建立的时候。

最早找到蓝莲的，是我们村族里上一个名字里有“明”的人。然后它便成为一个传说了。

我的名字里有个“明”。这很显然。

但我们村奇怪的族谱总共四句，28个字，这个我很清楚。说它奇怪是因为它的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都是“明”。而且去掉一个“明”之后连起来一样通顺。“明”是开始也是结束。

我名字里的那个“明”，是结束的那一个。

村子的传人到了我这一代，只有我一个人。

“‘明’是独一无二的，他将承载族人的轮回。”这是村里最老的长老告诉我的一句偈语。我一直没办法理解。

我的身体从小很差，一直有很多病。这让我在十多岁的时候还继续喝着村里所有母亲供给的奶。这种身体让村里的一些长老很失望。准确一点说，是六个长老很失望。

村里所有的长老从来都没有怀疑过那个传说的真实性，他们都坚定不移地相信那句偈语。这个偈语就像传说一样一代代地流传下来，被人们信奉着，只是在一些细节上还有分歧。其中六位长老认为传说中宿命的“明”不应该是瘦弱的。因为寻找蓝莲是一个艰苦的过程。所以我的瘦弱和体弱多病，让他们很失望。他们总认为我的身体让我无法承载整个族人的命运。

另外六位长老则不同。他们一直都相信，宿命的“明”一定和传说中一样，是个身体虚弱的年轻人。他们对我满怀希望。

这是记载在传说的册子中的。“明像蜡一样惨白，像麻一样瘦削。”甲长老这样告诉我。

村里总共有十二位长老，其中六个完全相信传说。另外六个则觉得传说的册子歪曲了对“明”的描写。这是他们永远的分歧。

其实怎样都无所谓。我的生活并不会因为我像不像传说中的“明”而改变。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自主安排时间的权利。甚至和父母在一起的权利。

那时我三岁。开始接受长老们各种各样的训练。

我是村里除了十二长老以外唯一能接触到传说的册子的。也是全村唯一能独立阅读传说的册子的。十二位长老分别只认识那上面的一些文字，把他们的知识综合起来才能独立阅读。他们只能十二个人一起阅读，而且只能了解大意。

十二长老也是宿命的代代相传的。他们每人只学自己的那一点东西，决不相互交流。几百年来他们忠诚地守着那个传说和那本册子。

我开始接受训练的第一项就是学习文字。这文字和我们村族里通行的文字绝然不同，象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学习之外我还接受其他训练：认知方向、独立生存、寻找食物、水源。我得承认我的确很聪明，所有的东西我都能很快地掌握。我的聪慧甚至让对我最失望的那六位长老也赞不绝口。但他们在称赞之后总会长长地叹一口气。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叹息。

我的身体，那是我永远的痛。

在我看到传说的册子之后，我开始相信我的身体也是一种宿命。

在我十三岁的那一年，我学习文字已经超过了十年，十二位长老决定联合测试我。我很轻松地应对了所有的试题。但十二位长老心力交瘁，甲长老倒了下去。

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长老的交接。

仪式很简单，接班人是早就开始培养的。穿上长老服，从其他长老手里接过戒指，一切就完了。新的长老在几十年后，将再次进行这样的仪式。倒下的甲长老在手垂落下去之前对我，也对新的长老说了一句话：“这是宿命，是你必须承载的宿命，无法更改，无法逃避。”就在那一瞬，我感到了宿命的可怕。

然而无能为力。所有的长老加起来也对此无能为力。

这是整个村族的宿命，也是轮回。

我从倒下去的甲长老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悲哀。但我比他好。我还有名字，虽然名字里的那个“明”带给我许多不快，但我仍然拥有。然而长老一族不是，他们一代代人共用一个称谓。十二个人十二个称谓，几百年来一尘未变。

通过了测试之后我终于接触到了传说的册子。

这个仪式异常隆重。在十二长老居住的神台上，我一个人跪在大厅。用明黄色兽皮包裹的传说的册子，就放在面前的木桌上，被香火缭绕。

我看到十二位长老用他们手上的戒指按进墙板上的十二个洞眼里打开了隐壁，取出了传说的册子。就在我跪下去之前。

现在，十二位长老分坐在大厅的四周，像十二尊静默的雕像。然后他们默默地站起来，倒退出去，关上门，隐入黑暗之中。

在关上门前的一瞬，我看见了新任者脸上的惊恐。他还得适应这种黑暗，而我，早就习以为常。

打开明黄兽皮，传说的册子就那么躺在那里。

已经发黄的木板，很薄，文字是刻在上面的，上了色。

封面的那一页上刻着族谱，用的是村族通用文字。这四句族谱排成一个首尾相接的圆圈，褚红色的“明”大大地位于正上方，似乎象征着什么。

然后我翻开了它，开始走近传说中的“明”，我宿命的前生。还有那个传说。

“蓝莲是从不主动开放的花。”这是写在传说的册子上的第一句话。现在我知道，这句话是传说中的“明”自己刻下的了。

“它只在有人接近的时候绽开它诡异而纯蓝色的巨大花瓣，以那种将人吞噬的迅捷速度。”明在后面接着这样形容蓝莲。

我花了三天时间研究传说中的册子，食物和饮水由十二长老轮流送进来。我知道这本册子十二长老都已经仔细地研究过了，但我知道十二个人分开来看，一定比不上一个人慢慢研究。

我发现，我越来越接近传说中的“明”。也越来越接近那个遥远的传说。

现在我知道寻找蓝莲其实并不困难，只要向着月亮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走过山和山，水和水，蓝莲就在那里等着。等着我发现它，然后绽放它诡异的花瓣。我也知道，那个传说一定是真的。“明”一定就和甲长老告诉我的一样，惨白，瘦削。我在传说中的册子里，发现了这样的句子“我看见自己瘦削的手指，惨白的蜡色。”

明在这本册子里详细地介绍了他发现蓝莲之后的情景，这都是我从册子的文字中慢慢发现的。

“蓝莲的花瓣迅捷地吞没了我，我很快便置身于一片诡异的蓝色当中。我看见许多蓝色的触手伸了过来。我没有躲开，那些柔软的触手轻轻地缠绕了我。触手的尖端轻轻地抵上我的身体。然后我感觉到流逝，一种无法阻挡的流逝。我在这种流逝中似乎丧失着我的生命。接着我感觉到了我在流逝中逆流而上，我的身边全是不可阻挡地流逝。而我，向前。

在一切停止之后，我仿佛老了许多岁一样难受，身体沉重。我想我感觉到的生命的丧失可能是真的。

我站立的已经不是我原来站立的那个山坡。那些青草、那些动物都不见了。这里的山坡一片荒芜，丝毫没有我曾经走过的痕迹。

我从小接受的训练在这时发挥了比寻找蓝莲花时更大的用处。我找到了可以吃的植物，找到了水源。然后试了试风向，看了看天上的太阳，闻了闻风里的味道，站定，开始向东出发。

在我向东走过了三座山之后，我遇见了第一条河。和我在寻找蓝莲花时最后走过的那一条模样差不多。但我很奇怪它的弯道比我上一次走过时偏了许多。又走过了许多的山和水之后，我遇到了一队流浪的人。但我很奇怪，他们的工具比我们所用的至少落后了几百年，没有文字，没有纪录，没有姓名。

我怀念我的村庄，那是一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草地、有动物。我决定带他们一起寻找一个好地方。

太阳落下去又升起来了十七次，我来到了一个山谷口。我带着他们在太阳又一次落下去之前爬上了山坡，望过去。我看见山坡、草地、河流、动物。一切都像我的村庄，但又总有一些不同。我想我该在这里重建我的村庄，完全按照那个样子。我得教会他们许多东西，制作更先进的工具，学会村族的通行文字。还得给他们起名字。还好，我还记得那28个字。还得按照村族的规矩，让他们每出生一代人就立上一根柱子。

我能感觉到我在蓝莲的流逝中丧失了太多的生命。我本来就很虚弱的身体，正在熄灭。我得在这之前做许多事情。还要告诉他们蓝莲花的事情，那美丽的纯蓝色的诡异花多。我还得找十二个人，他们就是十二位至高的长老，得把蓝莲花的传说流传下去。我要教会他们认识我写的文字，教会他们辨别方向，独自生存，寻找食物，寻找水源。然后把这些东西都一代代传下去，教给下一个名字里有明的人。

这不是我决定的，在我从蓝莲中脱离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一定要等待下一个明，这是你宿命的轮回。要让他们繁衍生息，但你不能参与。

我想那是神的旨意，我只能照办。“

把“明”留下的册子看完，我还是有很多不明白。

我去问十二长老，他们也不能告诉我。乙长老只是对我说：“这是宿命的轮回。我们和你都只能照办。但现在还得等待。”

等待什么？我不知道。长老们只是点了点头，却什么都不对我说。

我只好再次回到大厅，守着传说的册子。每天继续接受长老的训练。然后等待，等待宿命来临的那一天。

宿命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来临。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情。十一个年老的长老交接了十个，只有乙长老还摸着他颤巍巍的白胡子和一群年轻人站在一起。最早交接的甲长老已经是一副坚毅的面孔，面对着其余的十个人。太阳在天上的时间开始变长的时候，山坡垮了一半，河流越来越小，草地开始枯萎。山谷开始荒芜起来。

这一年的太阳爬得最高的那一天。乙长老带着另外十一个人叫我到了大厅。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们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候，传说的明在闭上他的眼睛之前说过，当山谷开始荒芜时去寻找蓝莲花，它就又会回复生机，这就是村族的轮回。”

我没有说话。其实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我想所有的疑问会在我找到蓝莲之后解开。

长老们帮我将各种东西牢牢地绑上身体。我开始出发。

走到山谷口的时候，月亮在一个远方露脸，太阳在另一个远方告别。我回过头去看我的村庄。村族的人都站在村口。十二长老站在最前方，乙长老的白胡子在风里飘着。27根高大的柱子立在村口，从“明”开始一代一根。它们投下瘦长的影子，让我仿佛看见了传说的“明”，在向我挥手。

转身走出山谷，我知道我无法回头。

明，我来了。蓝莲，我来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

走过了山的那边的那边，我看到了那名叫蓝莲的花。

它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那里，如此巨大，如此吸引着我。就像明所说的一样，它在我接近的一瞬间突然绽开它诡异而纯蓝色的巨大花瓣，以那种将人吞噬的迅捷速度。然后我同样置身于那片诡异的蓝色当中，开始感觉到流逝和逆流而上。

当我从蓝莲中脱离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告诉我当初宿命的“明”所听到的。然后我发现我站立的已经不是我原来站立的那个山坡。那些青草、那些动物都不见了。这里的山坡一片荒芜，丝毫没有我曾经走过的痕迹。这个时候我再一次想到宿命。我和那个明的宿命如此相似。

我决定和明一样往东走。在我向东走过了三座山之后，我遇见了第一条河。和我在寻找蓝莲花时最后走过的那一条模样差不多。尽管有弯道的偏差但我肯定它就是那一条。有了那个“明”的经验，我记住了水的味道。它们是一样的。然后我也遇到了人，在太阳落下去又升起来了十七次之后，我来到了山谷。这里的一切都变了，但它就是我的村庄在的地方，我闻到风的味道是一样的。

但我的村庄不见了，我的村族也不见了，从那个“明”开始立下的27根柱子也不见了。

我知道我现在和那个明一样了。一切都得从新开始。

明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

，我得让他们立下第一根柱子。还得开始教他们许多东西。还要按照那个奇怪的28个字的族谱给他们名字，我想他们的名字在最后又会排成一个圈。

还有，我要告诉他们关于蓝莲的事情。让他们知道走过山的那边的那边就能找到那纯蓝色巨大而诡异的美丽花朵。还要让他们等待下一个宿命的“明”的出现。这是我和这里所有人的宿命。

一切都照蓝莲里的那个声音所说。

在山的那边的那边，走过山和山，水和水，有一朵名叫蓝莲的花。有着巨大的纯蓝色的诡异花瓣。异常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