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孤独

翻开李娟《阿勒泰的角落》一书，便觉得有股风自字里行间刮起，寂寞又饱满地扑向眉头，掠过发梢，再以一种凛冽的、温柔的姿态，奔向身后的广袤空间，去追寻某种极致的自由，哪怕身后是面墙。

李娟无疑是寂寞的。透过米黄的纸页，我总能看见戈壁里的一点昏黄灯光，衬着无星的漆黑的夜轻轻摇。而两个女子，就着这一点灯光日复一日地裁剪衣裳。墙上只挂着两匹花色不同的布，在寂寞的夜里互相安慰。这样的日子啊，粗略恍惚。某日翻翻日历，才惊觉：怎么裁着裁着就把我的生命也裁短了？一年还是两年，随着“喀嚓喀嚓”声就地湮灭，无迹找寻。

但事实上，李娟的生活又很饱满。哪怕是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光，它仍有独特的美；而赏巴拉尔茨的夜，更是令人心无杂念地走向圆满。流水里闪烁着的影子，滚烫的皮肤流淌着的冰凉的血，幻觉般炽热的白花花的日光，以及，明亮得叫人叹息的圆月，拥着粉红色梦境而来的碎雪，暗红色天花板下晃动的双弦琴声……这些在记忆中无声沉淀的片段，以其蹁跹飘落的舞步，画出一个独一无二的、李娟的阿勒泰。

是的，画出的。她笔下的阿勒泰与我们目睹的似乎是两个世界。朱天文说：“读了李娟，疑心自己是否真到过阿勒泰。”我亦有同感。我曾亲自踏上阿勒泰的土地。在读李娟之前，我心房里的那个地方，是广袤的、多风的、人声嘈杂的……似乎与其他地方有雷同之处，可事实上，却完全不同。为什么？为什么呢？

好罢，大概是这样的。无论如何，我只是个游客，以一双置身事外的眼睛去摸索。我的感觉绝不同于李娟的这份孤独，是江南流水氤氲出的细致温婉闯入边陲之地的粗犷磅礴时，遭遇的猝不及防的孤独。就是那种，周身的世界一下子空寂，而自己仍懵懂的惊惶感。

李娟则不同，她自幼便在哈萨克族的迁徙辗转中成长，自幼便在一片荒凉中接受洗礼，自幼便与各式各样热情的游牧者打交道。于是，她的孤独是以整个阿勒泰为积淀，肆意生长；因而，像土地生长出苞谷和麦子那样理所当然地生长出某种饱满与沉稳。这份感情，是明亮爽朗的，区别于野猫在深夜轻舔空虚，类似于在对高山远谷呐喊后倾听回音，寂寞与饱满互为反差，却牵扯出一种奇异的平衡。

于是，身为一块土地的言说者，李娟用笔为我们构建了一个有着稳健脉动的阿勒泰。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与我们记忆中的那个并排着放在心中，就是两个世界。时光从上方游过，它们一样褪色，泛黄，然后融合……再去感受它，会觉得，自己沉在水底，灵魂浮在一支无调的歌子上，通体透彻，耳旁响起远古的跫音，自内心激扬起一份无懈可击的自由感，抑或追寻自由的满足感……

呵！这样的阿勒泰，何止不能忘怀？简直无法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