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9 2003.夏至.漩涡..末日光_3000字1200字以上

Chapter.09 2003.夏至.漩涡..末日光_3000字

1200字以上 初二

那些离散的岁月,

重回身边。

那些暗淡的韶光,

缠绕心田。

曾经消亡的过去在麦田里被重新丰收。

向着太阳愤怒拔节生长的怨恨,

同样的茁壮生长。

那些来路不明的仇恨,那些模糊不清的爱恋,

全部苏醒在这个迟迟不肯到来却终于到来的夏日。

天光散尽,浮云沉默着往来,带来季风回归的讯息。

而多年前是谁默默地亲吻着他的脸。

那些风中被吹破的灯笼,泛黄的白纸糊不起黑暗中需要的光明。

谁能借我一双锐利的眼睛,

照亮前方黑暗而漫长的路。

谁能借我翅膀,

谁能带我翱翔。

北京国际机场的人永远那么多。那些面容模糊的人们匆忙地奔走在自己的行程里。一脸的疲倦和麻木。大多是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和穿着职业套装的女人。他们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忙碌的一群。

傅小司和立夏坐在国际到达的出口正对面的星巴克里面。傅小司不断地抬起手腕看表,再有三分钟三点,三点四十,三点五十七,傅小司心里越来越急躁不安。

立夏在旁边时不时地还取笑他,说感觉像迎接失散多年的恋人,搞得自己都快吃醋了。

傅小司抬起头瞪了立夏很多次,还是一双大雾弥漫的眼睛,这么多年都没有改变过。

立夏看着傅小司,心里也开始回忆起高中时代。无论是高一时像个野孩子一样的陆之昂,还是之后变得越来越沉默的他,回忆起来,都是那么的清晰。最开始的时候,也是陆之昂将自己带进了傅小司的世界,从此生命开始了完全不同的旅程。之后,谁都没有想到命运竟然会让陆之昂从傅小司的世界里离去,唯剩下自己。很多时候立夏都觉得陆之昂有点残忍,因为谁都可以看到傅小司在陆之昂离开之后的改变。本来就不爱说话的他变得更加的沉默寡言,本来就面无表情的他更是难得看到笑容,甚至在听到任何关于日本的新闻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留意,即使是走在大街上,也会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大厦外墙的电子屏幕,又或者在很高的地方,无论是摩天大楼上面,还是高大的山脉顶峰,他都会朝着东方发呆。而现在,离开那么多年的陆之昂终于重新回到这个世界里面,立夏想,小司应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会不会像自己在大学入学来北京的时候,再一次见到遇见而抱头痛哭呢?

正在回忆里的立夏,突然看到小司脸上迅速改变的表情和一双清晰得如同星辰的眼睛,立夏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看到通关口走出来的,穿着深色西服的陆之昂。

陆之昂在飞机上一直跟邻座的一个小孩子聊天,那是个中国小男孩,去日本旅行回来。陆之昂因为太久没说中文的关系,和他聊得格外起劲。

下了飞机,周围几乎全都是讲中文的人,来往穿梭,那种感觉,是在拥挤的东京街头无论如何也无法感受到的。

在行李提取处拿了行李之后从通道口走了出来,抬起头,就看到正前方挥舞着双手的立夏,和立夏身边面无表情安静地站立着的傅小司。

看着面前的小司,我竟然有一瞬间的错觉,像是时光迅速地倒流回浅川香樟下的岁月。我伸开双手抱了抱他,四年过去了,尽管稍微有了点男人挺拔的骨架,可还是格外的单薄。那些记忆深处的画面全部浮现出来,我在一瞬间竟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而在周围喧闹的人声和飞机起落的巨大轰鸣声里,耳边是小司哽咽着说出的那一句,你回来了。

——2002年·陆之昂

车从机场出来,陆之昂很新鲜地看着北京繁华的街道和耀眼的夏日阳光。

“对了,”傅小司问他,“你回国联系工作了吗?”

“嗯,已经找好了。”

“这么快?”傅小司有点不相信。

陆之昂咧开嘴笑了笑,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哦”了一声,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傅小司。

傅小司白了他一眼,没有接,说:“我又不会日文,你给我我也看不懂呀。”

倒是立夏拿了过去,不过在看了一眼之后就是一声像见到鬼一样的尖叫,把旁边的傅小司吓了一跳。

“你叫什么啊,”傅小司揉了揉被震得有点嗡嗡作响的耳朵,没好气地说,“名片上又没印着日本首相陆之昂。”

“不是……是……”立夏有点结巴,于是把名片递给傅小司,“你自己……看吧。”

傅小司满是疑惑地拿过来,结果看了一眼嘴巴就再也合不上了。抬起头看着一脸臭屁模样的陆之昂,又看看自己手中的名片,确定没有看错,上面印着中文:

立通传媒,宣传营销部副经理,陆之昂。

“搞什么飞机啊……”傅小司还是没明白过来。

陆之昂叹了口气,说:“我在回国前就已经和他们联系了呀,并且把履历表什么的统统寄过来了。正好我们学校的一个中国籍的老师和立通传媒有些交情,我知道这是你在的公司,而且他们待遇也不错,就决定来了呀。这个名片是他们寄给我看的样本啊。”

说完后就继续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沿路的树木飞速倒退。车厢里安静了几分钟,之后陆之昂缓慢地说:“小司,我在高中的时候,就说过有一天我们一定要并肩打天下,一起开创事业,你还记得吗?”

你还记得吗?我当然记得。

没有出口的话是:你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我统统都记得。

车直接开回了立通传媒大厦。

立夏打电话到他们经常去的一家酒吧订了个最大的包间,然后又打电话叫了遇见七七,两个女生在电话里都尖叫起来,大声吼着:“啊啊啊啊啊这个祸害终于回来了呀!!晚上弄死丫的!”

立夏被公司的电话叫到楼上去了,傅小司说他先洗个澡,就进卧室去了。

陆之昂坐在工作室里,打量着周围乱七八糟的东西,拿起散落在地上的原画,心里不由得赞叹小司的画又进步了。

无聊就玩了会儿小司的电脑,桌面上有个文件夹叫《小昂的信》,打开来竟然是小司把自己写回来的每封Email都整理成了文档,一封一封地按日期排列着。陆之昂一封一封地打开来,很多内容自己都忘记了,小司却全部保留了下来,甚至连“今天的东京下了场好大的雨,我一天待在房间里没有事做”也保留了下来。那些信里的文字全部复活过来,带回东京的樱花和落雪,带回四年东京的时光。

陆之昂把脚跷起来放到桌子上,双手交叉在脑后,听着傅小司在房间里洗澡时哗哗的水声,嘴边露出灿烂的笑容,像是夏天里洒下的透明的阳光。

嗯,真好,我回来了。

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空调开得很足,凉风吹在皮肤上起了细小的颗粒。大大小小的酒瓶摆在茶几上。有些直挺挺地站着有些东倒西歪。桌面上也洒了很多的酒,顺着桌子边缘滴滴答答地砸在地面上积成一摊水。窗户隔绝了外面燥热的暑气,以及此起彼伏的喧嚣。

还好今天晚上自己喝得少。小司遇见和七七三个人都已经喝得在沙发上东倒西歪了。

立夏靠在沙发的靠背上,看着眼前的这些朋友,眼睛有点微微地发胀。

陆之昂把外套脱下来披到熟睡的傅小司身上,用手轻轻托起小司的头,然后拿了个沙发的靠垫放到他的脖子下面去。回过头来望着立夏,低声说:“嘿,你还好吧?”

“嗯,我还好,就是……”喉咙哽咽着,声音从胸腔中断断续续地发出来,“有点想哭。”

还没说完,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

“喂,之昂,你睡了么?”

“还没有啊。”

“你想哭吗?”

“哈,其实我在你之前就已经悄悄地哭过了呢。只是没被你们发现而已。”

“我也是,我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我想小司也是吧,我有好多年没有看到他像今天这样闹得像个小孩子了,大口地喝酒,笑得眯起眼睛,露出整齐的牙齿。我看多了他在通告时完美的标准笑容,生活中他那种真正从内心发出来的笑容,在我的记忆里却变得好模糊。”

“嗯,已经四年过去了。在日本的时候,每到一些特别的日子,比如春节比如小司的生日,比如学校的校庆的时候,我就会很想念你们。因为长大了,不会像以前那样随便地哭哭闹闹了,所以也只能隐藏着自己的情绪,只想快点完成学业,然后回到曾经的世界……这几年,小司应该很辛苦吧?”

“非常的……辛苦。你在国外不知道,我每次看到那么努力的小司,心里就会想哭。”

“屁咧。你以为我不上网啊,我也每天都搜索关于小司的新闻啊,看着他一步一步地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画家,到现在大红大紫的时尚的畅销画集作者,画集卖这么好的,也就日本的一些着名画家吧,在内地来说,还真是很少呢。世人总是认为别人的地位或者成就都是侥幸得来的,可是在我的心里,每一个站得比别人高的人,一定比别人忍受过更多的痛苦,也付出过更多的努力。”

“是呀,所有人眼中的小司都是个幸运儿,一帆风顺,事业成功,无数的人追捧。但在我的眼里,他是个比谁都辛苦的人,太多的委屈,刁难,算计,他都忍了。”

“……是么……”

“嗯。发烧的时候也需要强颜欢笑坐在台上签售,一签就是两三个小时。通告多的时候也没时间吃饭,只能在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的车上咬两口面包喝点纯净水。看不惯他在同辈里出类拔萃的人总是胡乱编造着他的新闻,造谣,中伤。有时候签售的场面控制不了,书店会强行中止进行,可是读者都不知道为什么,于是就以为小司耍大牌,有时候还会拿着小司的书冲到他面前当着他的面撕掉。这种时候小司通常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把书捡起来,然后低头走回后台……总之……很多的委屈,他都不怎么讲,上很多通告或者节目的时候,也只是喜欢讲生活中开心的好玩的事情……”

“他真的长大了呢。离开的时候,我还在想,小司什么时候可以变得勇敢和坚强呢。因为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虽然看上去他是一副冷静的样子,其实只是有着冷酷的外表,内心却柔软得像个婴儿一样。所以我都好担心怕他到社会上会受到很多的伤害。现在看来,他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很多呢。”

“那些嫉妒着小司的人们,总是说他是被别人商业包装出来的,说他是运气好,说他的东西没有价值,可是,我可以对天发誓,小司是我看过的最努力的人。那些说着风凉话的半红不紫的画家,活该没人喜欢他们!”

“哈,你的脾气还是没改呢,臭小孩一个。”

立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陆之昂站在窗户面前,稍微把窗户打开了一点,外面闷热的空气就汹涌地冲进来。

把窗户关上。回过头去看着睡在沙发上的几个人,立夏,七七,遇见,还有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小司,心里是无数难以言说的情绪。这些情绪都在夏天的炎热空气里微微地酝酿,发酵,然后扩散向更加遥远的地方。

房间的黑暗里,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缓慢而沉重。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梦境。在梦境里,哭着,笑着,或者沉默着。

陆之昂在小司的脑袋边上坐下来,伸手帮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感觉小司像自己的弟弟一样。梦中的傅小司翻了个身,不太清楚地说了一些梦话,其中的一句陆之昂听清楚了,是“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陆之昂的心朝着深不可测的夜色里惶惶然地沉下去,带着微微涌起的酸楚的感觉。

早上被一阵莫名其妙的声音吵醒,立夏睁开眼睛看到手机在地上震来震去的,拿起一看是公司的上层打来的电话,慌忙接起来。

“喂,我是立夏。”

“傅小司人呢?”

“和我在一起。有什么事情么?”

“电话里说不清楚,你们两个现在马上回工作室。回来就知道了。”

挂了电话立夏的心开始莫名其妙地乱跳起来,电话里公司的语气听上去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可是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呢?想不出来。于是摇醒了傅小司,又吩咐酒吧老板等遇见和七七醒了之后分别叫车送她们两个回去。

路上傅小司继续靠着陆之昂的肩膀睡觉,而立夏坐立不安的神色让陆之昂有点觉察。

“有什么事情么?”陆之昂问。

“不知道,电话里也没说清楚。”

“不知道你还担心啊。”

“就是因为不知道我才担心啊。”立夏的声音听上去都像要哭了。陆之昂心里也微微掠过一丝恐惧。低下头看看肩膀上的傅小司,沉睡的面容无比的平静。

工作室里坐着三个人。三个人都是公司的上层。看得出来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立夏走进工作室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直接主管工作室的负责人Aron朝着桌子上指了指,立夏顺着看过去,就看到一沓厚厚的报纸,最上面的那张报纸的头版就是傅小司的一张大头像。立夏再一看就看到了头版上的那个大大的标题,那一瞬间简直像是五雷轰顶一样,内心突然滚过了无数闷响的巨雷:

——着名画家傅小司畅销画集《花朵燃烧的国度》涉嫌抄袭!原告冯晓翼近日起诉!

手中的报纸滑落下来,掉到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傅小司走过来拿起报纸,面无表情地读着,在一行一行地把那篇文章看完之后,傅小司突然想起了陆之昂回来的前一天自己接的那个电话,报纸上的报道和那天接的电话有很大关系,可是自己的回答全部被篡改或者巧妙地拼接到了另外的地方:

请问你在画《花朵燃烧的国度》之前看过《春花秋雨》么?

看过啊,一年前就特意去网上看了,因为要画《花朵燃烧的国度》。

那请问看完《春花秋雨》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我觉得很好很漂亮,那就是我想要的那种风格。

相对于你而言,《春花秋雨》的作者应该比你名气小很多吧,几乎都没人知道她的。

是啊,所以我才会去用她的那种风格,因为很少有人看过她的画。

那就是说你在画画中是在临摹她的绘画风格了?

嗯,应该是吧,像我们从小开始学美术的时候就是要临摹很多老师的画作啊,就算是现在也要不断地借用别人的东西,不然就画不出来。

那你知道《春花秋雨》的作者现在起诉你抄袭她的画作《春花秋雨》么?你想要联系她私下解决这件事情么?

啊不会吧?那我要和她私下联系。

傅小司躺在卧室的床上。外面的屋子里,立夏和公司几个高层在讨论着什么,透过房间的门传进来模糊的人声。

天花板似乎有段时间没人打扫了,感觉像是蒙了一层灰,并且这些灰都会掉下来。不然为什么眼睛这么涩涩地难受呢?

似乎过了很久,外面渐渐安静下来了。公司的人应该都走了吧。

敲门声。进来的是立夏和陆之昂。

立夏看着躺在床上的傅小司,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觉得胸口发胀。她记得以前傅小司被人骂只会画小女生喜欢的垃圾时就是这样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也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

“公司说叫你不要被这件事情影响情绪,好好准备接下来在武汉的《屿》的第三本画集的首发式。”立夏小声地说着,尽量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不想让小司听到自己声音里面的难过。

“嗯。”简单的一个字。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依然望着天花板,没有动。

陆之昂摆摆手,示意立夏先出去。因为他看立夏的样子都有点要哭了。立夏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小心地带上了门。

陆之昂挨着傅小司躺下来,陪着他一起不出声地看着天花板。时间像是流水一样从身上覆盖过去,甚至可以听到空气里那些滴答滴答的声音。而窗外太阳终于升了起来,穿破千万朵细碎的云朵,射出耀眼的光芒。

在被那些光芒照耀得微微闭起眼睛的时候,陆之昂听到身边的小司缓慢而微微哽咽地说:

“你看外面的天,这么蓝,这么高,我在想,这个夏天又快要过去了吧。小昂你知道么,每个夏天结束的时候,我都会觉得特别的伤心。”

我。

都会。

觉得特别的。伤心。

接下来几天工作室的电话一直不停地响。立夏接电话接到后来忍不住在电话里发了火,“都说了无可奉告了还问什么问啊!你们有病啊!”

公司的大门口每天也都堵着很多记者,他们在门口等着,企图采访到傅小司。

傅小司从窗口看下去,可以看到大厦的入口处始终挤着人,他们拿着话筒,扛着机器。傅小司拉上窗帘,回到画板前继续画画。可是心情烦躁,总是调不出自己想要的颜色。调了半个钟头调出来了,落笔下去,却弄得一团糟。

丢下画笔去上网,看到MSN上几个以前一起画画的朋友,因为自己在同行里面太过出类拔萃的关系,所以和他们的来往都变得很淡很淡,其中一个在一些场合聊过几次,感觉还行,小司装作很轻松地打了一行字过去:哎,好烦呢,画不出来,真辛苦啊。

很简单的一句搭讪,目的是消磨时间,希望打发掉坏的心情。可是收到的回话是:是啊,现在又没人给你抄了,你当然画不出来。

那一瞬间傅小司在电脑面前完全呆掉了。这算是什么呢?三天前这个人还在拼命地低声下气叫自己帮忙,把他的画放一些到《屿》系列画集里。

傅小司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关掉了MSN。

立夏拿过来一沓文件,是武汉那边传真过来的关于首发式的活动细节。

“小司,你要不要先看一下……”

“嗯,你放在桌子上面吧。”傅小司起身走到沙发上,躺下来,闭上眼睛,也看不出有什么样的情绪。

立夏把文件放到桌上,然后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来。傅小司把头抬起来,放在立夏的腿上。

“立夏,”傅小司微微翻了下身,看着立夏的脸,“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回浅川一中吧,我好想看看那些香樟。不知道在我们走了之后,它们有没有变得更茂盛……”

“好……”

时间过得好快。以前立夏觉得那些诗人啊歌手啊总是无病呻吟,整天都在唱着一些感叹时光如流水的歌,光阴似箭白驹过隙什么的。可是现在,立夏真的完全体会到那种飞速的流动。

似乎一转眼,整个夏天就扑扇着翅膀飞远,而紧接而来的秋天也瞬间消失。十二月的时候北京下了第一场雪。冬天又开始了。

而这半年的时光,应该是无比的漫长吧。

网络上辱骂诅咒傅小司的人络绎不绝。那些以前骂傅小司商业化作品庸俗没有阳刚的其他没有红的画家,在厌倦了以前的那些论调之后,现在终于找到了新鲜的话题,整天纠缠着抄袭抄袭,似乎傅小司所有拿过的奖项所有出版的画作,以及从小到大的努力,全部都是狗屁。甚至有一些“我还奇怪为什么他的画卖得那么好,原来是抄袭的呀”之类的荒谬言论,立夏有时候听到那些记者的话简直想吼他们有没有脑子啊。如果是两本一样的画集,那干吗要抄了之后才会受欢迎呢?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像陆之昂对立夏说的那样,其实无论是何种结果,受益的都是冯晓翼。立夏知道陆之昂说的是事实,心里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可是咽不下又能怎么样呢?也只能暗地里无数遍地诅咒而已。

工作室里的电话没有停过,读者和记者每天都会打来无数的电话,立夏每次都是叫他们自己去翻翻两本书,看了再来说有没有抄袭的问题,可是一想这样的话不是正好就让《春花秋雨》大卖了吗?于是赶紧补一句,不要去看啊!结果第二天的报纸就有消息出来说:傅小司心虚于是阻止别人看《春花秋雨》,但是依然无法阻止好作品的受欢迎,《春花秋雨》荣登销量排行榜,列第十名。

那些报纸上的字句,像是匕首,捅进眼睛里,流出眼泪。

那些眼泪流进指缝里面,蒸发掉,剩下细小的白色的盐。

大半年过去,傅小司从最开始的愤怒,到后来的沮丧,再到后来的难过,最后终于又完全变成了高一时候的样子,像是在半年里面,时光飞速地倒流,一切重回十六岁长满香樟的时代。重新变成那个不爱说话不爱笑,没有表情,独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傅小司。眼神重新降临大雾,越来越浓,越来越浓,直到遮断了所有通向内心世界的道路。

每天早上起来,和陆之昂一起骑着单车背着画板去森林公园,找一处有着高大树木的阴影里画画,在日落的时候重新回到工作室里,将白天的画作扫描到电脑里面做修改。不再接任何的通告,不再出席任何的签售会。像是整个从所有人的视线里凭空消失了一般。

工作室的事情全部都是立夏在处理,官司的事情也是交给律师去打理。而律师看完两本画集,说:“肯定没问题,放心吧,法律会还所有人一个公道的。”

立夏点点头,说:“嗯。”那一瞬间,立夏心里难过得像是海绵蓄足了水,一碰就会溢出来。

其实很多时候陆之昂心里都在想,现在的日子,怎么会与高中的那么相像,是上帝在补偿曾经离散的岁月么?还是说小司的世界里,注定只能孤单一个人,他不属于这个繁忙而庸俗的世界。

每天一起画画,一起吃饭,一起穿着随便的衣服在大街上乱晃,戴着墨镜拉低帽子,就不会再有人认出来,偶尔会有上高中的女生从身边走过的时候偷偷地打量自己和小司,偶尔还会听到一些少女的对话:

“你看那两个男的,很好看呢。”

“……呕……你连这种老男人也喜欢啊……有点品位好不好啊!”

“哼,我知道,在你眼里也就只有三年七班的乔速光好看!全世界的男生就他好看!你满意了吧?”

“你不也是嘛,一看见三年七班的陈过就番茄美少女变身,还好意思说我咧。”

……

那些熟悉的对话,带着好多年前熟悉的味道,浮动在自己的身边。陆之昂除了对那句“老男人”微微有点吃不消之外,对于其他的话,感觉像是时光倒流。那些在浅川一中的日子,自己和小司就是行走在无数女生的目光里的。在她们的心里,两个男生都是传奇。

“也不知道当初那些喜欢我的女生都去了哪里呢,”喝着可乐,穿着西装坐在路边的栏杆上,这么多年过去了陆之昂还是改不掉当初那个小混混的习惯,“现在的中国,真是好寂寞啊。”

“你去菜市场看看啊,那些买白菜和萝卜回家照顾老公的王阿姨和沈大妈,当初不是就很迷恋你的么,”傅小司还是当年一样冷冷的嘲讽语气,回过头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栏杆上去的陆之昂,差点没把可乐吐出来,“你给我下来!你下次要坐就给我换条牛仔裤再出门!穿套西装坐在栏杆上像什么样子啊你!”

伸手拽下来。

“怎样啊,想打架啊?”

“嗤。”傅小司最常见的白眼。

“哎,小司,你老了。没活力了。你要跟上我的节奏啊,永葆青春!”

“你不是水瓶座的么?大我差不多半年呢,你个二十三岁的老男人!”

“你说我老?我要报警!”

“报警前想想清楚,我不会给你送饭的。”

“你……好啊,我说不过你啊,从小就这样,你再说我就在街上哭,你有本事你就再说啊,继续说说看啊。”

“……”

在陪伴着小司的半年时光里,那些早就死在记忆里的夏日,像是全部复活过来。香樟发出新鲜的枝叶,染绿了新的夏天。有时候我都在想,这样重新回归以前的宁静,也许说不定是很好的选择。那些复杂的社会,残酷的人性,天生就不适合小司。

小司,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你一直是那个当初只会画画和学习的单纯的小孩,永远是那个横冲直撞脾气臭臭的小孩,你不应该对别人低声下气,你不允许被别人侮辱讽刺,在我心里,你一直都像是一个活在幸福天国的小王子。所有的肮脏的东西都和你无关。

可是这样的你,竟然要面对现在的生活。每次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格外的伤感。有天我做了个梦,梦里的你一直站在最高的那个山崖上,所有的人都没有你的位置高,所有的人都只能仰望你,连我们这些朋友也一样,我和立夏还有遇见,就那么站在很低的地方,我喊了好几声你的名字,可是你站得太高了,听不见。然后你就突然从那个山崖上摔了下去,我们想救你,都无法上来。

而梦醒后,又是一个又一个沉重的黑夜。那些黑夜都是如此的漫长,漫长到了连我,都会感到害怕。小司,你一定要坚强。以前我一直都觉得,两个人一起无聊,就不叫无聊了。而现在,我也是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再难过的事情,都会变得不再难过吧。

——2002年·陆之昂

转眼已经是冬天了。厚厚的雪落满了整个北京城。所有的树木,房屋,街道边的花坛,全部覆盖在白茫茫的大雪里。

已经是2003年了。时光过得多么快。

立夏回想着过去的半年时光。所有伤心的事情,开心的事情,全部浮现出来。开心的事……似乎还找不到开心的事情呢。伤心的事情倒是一个接一个。

很多时候自己都难过得想哭,小司却似乎完全没感觉的样子。可是立夏知道,怎么会没感觉呢。应该是放在内心的最里面,不想讲给人听吧。

哪怕是那天在书店看到《花朵燃烧的国度》和新版的《春花秋雨》摆在一起,并且新书上赫然有一条腰封,腰封上是“着名画家傅小司靠抄袭该画集成名,畅销画集《花朵燃烧的国度》完全抄袭该画集,不能不信,您看了就知道……”的时候,小司也是什么都没说地把那本书拿起,又放下,然后低着头走出了书店。

而身边是汹涌的人群,还有那些透过人与人的罅隙传进耳膜的话:

“啊?怎么可能?小司的画集是抄袭这个烂书的啊?”

“你有病啊,我看烂的是傅小司这个人吧,你别执迷不悟了……”

“可是,我不相信小司是这样的人啊。”

“你有毛病啊,不信你就买回去看看那两本书啊。”

“好……我买。”

这些都是生活中的小事情。这些都不会让小司难过。很多时候反倒是傅小司安慰着立夏。他总是很温柔地对立夏说,这些事情不值得去生气的。立夏抬起头看着傅小司大雾弥漫的眼睛,以前这双一直被自己取笑为白内障的眼睛现在却格外的温柔,每次看到小司的眼睛的时候,立夏都会大哭。而傅小司,总是伸开手臂安静地抱着立夏。

小司,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你的怀抱里,我都会觉得世界在一瞬间格外的安静,安静得像是可以听到遥远的浅川那些干净的大雪落下的声音。北京的雪很脏,我一点都不喜欢。

小司,你曾经说过,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回浅川一中去看看那些离别很久的高大的香樟,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在期待着那一天。

——2003年·立夏

能够让傅小司伤心的,应该就只有那些曾经一直支持着他可是现在却在讽刺着他的人吧。立夏每次想到这些,都感觉伤心的情绪像是潮水一样漫上来,甚至很多时候都想要去给那些肤浅的人一耳光,告诉他们,你们这样的人不配喜欢他。

立夏很多时候都会想起在刚刚过去的秋天里举行的《屿》第三本画集的武汉新书发布会。那个发布会自己花了很多心血,小司花了很多心血,专门为发布会赶画新的宣传画,甚至还专门叫七七从无数的通告里挤出了难得的时间来去武汉唱歌做特别来宾,甚至遇见都去了,而且有乐队现场为遇见伴奏,唱出了震撼全场的歌声。立夏还专门提前了两天去武汉,监督着所有工序的完成,还叫那边的策划单位专门制作了一张很大很大的白色画布,摆放在新书发布会的现场,提供给所有的读者签名留下给小司的话,立夏一直希望小司在看到那些读者的支持的时候,能够更加快乐也更加坚强地去面对以后漫长的时光。

从武汉把那张沉重得几乎挪不动的画布搬了回来,甚至在飞机上还为了这块特别大的画布和空姐起了点小争执。

回到工作室遇见和立夏已经累得要死了,遇见躺在沙发上大口喘着气,对立夏说:“好啊立夏你,你记得怎么报答我吧,把我当苦力使唤,能耐啊你……”

没有说完的话,断在空气里,因为整个工作室像是被突然浸到深深的海底去了一样,没有一点声音,刚刚还在抱怨说手都要搬断了和一直在道谢的傅小司都没有了声音,所有的人都像是安静地退到了遥远的地方。遇见抬起头看到立夏和傅小司一动不动的背影,甚至看到立夏的肩膀微微地抽动着,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过去看摊开在地上的画布。

那些“小司我们永远支持你”的话语中间,是无数的鲜红的大字:

傅小司你这个狗屎只会抄袭。

抄袭的人滚回家去不要来污染武汉。

以前喜欢你,现在你完全商业化了,你不再是我心目中单纯的傅小司了。我讨厌你。

哈哈哈哈大傻B。

画不出来了就找歌手来撑场面,下流!程七七不要跟这样的垃圾在一起啊!

……

那些鲜红的字像是心里流出来的血,傅小司呆呆地看着,也忘记了难过,忘记了说话。而旁边,是捂着嘴、低着头泣不成声的立夏。

拳头握紧,指关节发出咔嚓的声响,一张惨白的脸,和遇见哽咽的声音一字一句骂出来的“操他妈”。

遇见把画布拖出去,因为太沉重,只能在地上拖。那些愤怒都化成手上的力量,还有眼底渐渐上涌的泪水。像是发疯了一样,在公司无数员工的注视下,遇见把那张画布拖过一整条长长的走廊,拖到仓库边的那个垃圾房里,重重地踢进去。

立夏在走廊尽头传来的遇见格外响亮的那句“作奸使坏的人不得好死啊”的带着哭腔的骂声里,咬破了嘴唇。苦涩的血流进嘴里。

是最苦最苦的苦味。

窗外是天光逃窜的深秋。寒冷已经不远了吧。

初二:迟到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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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8 2002 夏至.流岚 .樱花祭_3000字

1200字以上 初二

那些匆忙回归的夏天,冲乱了飞鸟的迁徙。

世界一瞬间黑暗无边,再一瞬间狼烟遍地。

满天无面的众神,抱着双手唱起挽歌。

那些在云层深处奔走的惊雷,落下满天的火。

只剩下最初的那个牧童,他依然安静地站立在森林的深处,

依然拿着横笛站在山冈上把黄昏吹得悠长。

我们在深夜里或哭或笑,或起或坐,或清晰,或盲目。

那些命运的丝线发出冷白的光。

目光再远也看不到丝线尽头,谁是那个可怜的木偶。

而你,带着满身明媚的春光重新出现,

随手撒下一千个夏天,一千朵花,一千个湖泊,

一千个长满芦苇的沼泽唱起宽恕的歌,

而后,而后世界又恢复了最初的安详。

花草又重复着轮回四季,

太阳又开始循环着升起,再循环着坠落。

而没有人记得,

谁是牧师,

谁是唱过诗篇的歌者。

不知不觉又已经是夏天了。当白昼不断地提前,黑夜不断地缩短的时候,立夏知道,又开始了一个漫长的夏天。似乎是自己的错觉吧,总是觉得四季里面,夏季最为漫长,像是所有的时光都放慢了速度,沿着窗台,沿着路边,沿着湖泊的边缘缓慢地踱步。

打印机又在咔嚓咔嚓地朝外吐着刚打好的文件,立夏一页一页地看过去,是傅小司接下来一个月的通告,二十二个,差不多平均每天一个的样子。在翻到第二页的时候,立夏抬起头,朝拿着画笔站在画板前的小司笑了笑说:“你下个星期有个通告是和七七一起的呢,是一个颁奖典礼,七七是年度最佳新人呢。”

“哦?”傅小司抬起头,露出难得的笑容,“那正好啊,可以聚一聚,难得可以约到她这个大明星一次呢,好久没见到她了。我是去颁奖么?”

“嗯。而且正好你就是颁给七七的。”立夏点点头,继续打印文件。

不单是小司,连立夏都好久没有见到七七了,仔细想想,自己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传奇。谁能想象当初那个在学校里爱唱歌,一群人去KTV玩的时候一定会握着麦克风不放手的女孩子如今成了全中国最红的新人呢。谁能想到当初保送去上海美术学院的那个画国画的女孩子现在竟然是个流行歌手呢?的确,很多时候,命运都呈现让人惊叹的轨迹。

其实就连七七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就成了红透半边天的女歌手。也就是在大学里面参加歌唱比赛的时候被一家唱片公司的经纪人无意中看到了,然后去参加了一次自己都没放在心上的试唱会,之后就莫名地被签了下来,而签约后仅一年时间,就成了现在全中国提起名字差不多男女老幼都知道的程七七。

有时候立夏和别人聊起朋友都会很骄傲,自己的朋友都是在全中国闪闪发亮的人。可是每次立夏说完小司和七七之后,内心就会突然掠过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闪动着黑色的光芒,安静地贴在心房壁上,随着心脏的跳动,带来一阵一阵弱小的疼痛来。

遇见。

在高三的那一整年里面,遇见只写过两封信给立夏。信里轻描淡写地提到了一些自己在北京的生活。尽管刻意回避了艰难的营生和事业上的不顺利,立夏还是可以在字里行间看出遇见在北京的生活并不如意。

而那个高三,在立夏的回忆里就是沉甸甸的灰色棉絮,压在心里,横亘在血管中间,阻止着血液的流动,硬生生地在内心积压起绝望的情绪,像刻刀一样在皮肤上深深浅浅来来回回地切割着。

在高三最后的日子里,遇见的两封信立夏每天都放在背包里。在难过的时候,在考试失败的时候,在被老师骂退步的时候,在深夜里莫名其妙地想哭泣的时候,在看到镜子里憔悴的自己的时候,在看到高一高二的女孩子可以在周末相约出去逛街而自己只能埋在泛黄的试卷里的时候,在昏暗的台灯再也照不亮漫长的黑夜的时候,立夏就会拿出那两封信来看。十遍,二十遍,三十遍地看。立夏甚至觉得这样一直看就会看出更多更多的东西来。纯白色的信纸上黑色的墨水字迹一直都是那么清晰,立夏在看着那些漂亮字迹的时候就会觉得遇见从来就没有远离过。她一直在那里,一直站在自己的背后,穿着另类的衣服,打着耳洞,带着骄傲的神色,像一只永远华丽的燕尾蝶。

信里的那些段落深深地刻在立夏的心里,甚至不用背诵,就会像电影结束后的字幕一样一行一行地从心里自下而上地出现。立夏记得最深刻的是遇见第二封信里的一段内容——

立夏,我常常在想,那个时候我选择离开浅川,离开青田,到底是对还是错。想到后来就会感到深深的恐惧。未来太过漫长,太过遥远,我用力睁大了双眼还是看不清楚。好多时候我都在想还是回浅川算了,至少那个地方还有我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香樟覆盖的校园,还有永远温柔的青田和永远善良的你们。但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高三毕业你们也会离开浅川,去另外的城市。你们会有自己光彩夺目的人生,会有更加璀璨的未来。而我,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就那样平庸地继续下去,庸俗地结婚生子,然后一天一天地衰老。如果人生真的是这样的话,那我宁愿死在我最青春的美好年华。我没你们念过的书多,但我记得以前我喜欢过的一个诗人曾经写过追日的夸父,他写:既然追不上了,就撞上。这是我很喜欢的一句话。充满了同归于尽的毁灭感。也许你又要说我极端了吧。可是我情愿自己的人生是短暂而耀眼的烟火,也不愿意是无休无止毫不起眼的昏暗油灯。所以每次想到这里,我就会重新地充满勇气。所以我们都要加油,风雪交加的时候,也要咬紧牙。

在高三毕业的那个漫长的暑假里面,立夏回想起刚刚经过的硝烟弥漫的时光,心里对遇见充满了感激。在立夏心目中遇见永远是那么坚强的一个人,即使被压得站不直,也不会懦弱地跪下。那种力量,就像她的歌声一样,可以让人变得勇敢。就像是神话里的MARS,陆之昂曾经用MARS来形容过小司,可是立夏觉得,真正如同带领着人们冲破悲剧的黑暗之神一样的人,是遇见。

“喂……喂!”

回过神来傅小司已经走到了立夏面前,问她:“发什么呆呢?”

“啊,没有啊,只是想起了遇见。”

“嗯,我也是,我刚就想和你说,要邀请遇见一起去么?你们也很久没见了吧?”

“嗯,好。我打她的电话。”

“喂,你好。”

“……遇见么?我是立夏。”

“啊……立夏。什么事情啊?”

“嗯,也没什么,还好么?很想念你呢。”

“嗯,挺好。前段时间还参加了一个很多明星参加的演唱会来着。虽然不是作为什么重要的人物出场,可是还是很高兴呀。总归一步一步努力吧。你呢?”

“还行,挺好的。那个……还是住在以前那个地方么?”

“是啊,因为忙的关系,而且也没什么多余的钱换好一点的房子,所以就一直将就着住下来了。已经习惯了,也不觉得辛苦。对了,你找我有事么?”

“啊,差点忘记正经事情,下个星期五晚上有个颁奖典礼,是小司给七七发奖,因为我们几个人也好久没聚在一起了,所以想叫你一起去,有空么?”

“啊!那替我恭喜七七呀。是什么奖啊?”

“歌坛年度最佳新人。”

“……哦,真好……很羡慕呢……哦星期五是吧?没问题,我超市的工作应该可以请假,然后再和酒吧老板商量下就行了,反正还有另外一个唱歌的女孩子,可以顶一下的。”

“嗯,那到时候我叫人开车去接你吧。”

“好……嗯对了……那个,需要穿晚装么?我也没太高级的衣服,我的演出服可以么?可以的话我问公司借一下。”

“……嗯,没问题的。”

“好,那下星期五见!”

“好。”

遇见,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挂掉电话就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心里拥挤了那么多的难过,你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无论是多么困难的时候,也无论承受着多少痛苦,你都可以坚强地笑着,用力地大步朝前面走去。可是,我宁愿看着你哭,看着你软弱,看着你身边有高大的男生借肩膀给你让你可以靠着休息一会儿不用站得那么用力,人站得太久,就会疲惫。可是你永远都是坚强的样子,像是最顽固的杂草一样生长着,无论别人如何压迫,如何践踏,你都会在艰难的缝隙里伸展出新的枝节。

遇见,我一直深信,总有一天,全世界都会听到你的歌声,看到你的光芒,如果连你这样努力的人都不能得到回报,那么这个世界就他妈的见鬼去吧。

我从高一那一年听到你的歌声那一刻起,就是你的歌迷,并且这一生,都会因为做着你的歌迷,而深深地骄傲。

——2002年·立夏

“谁的电话啊?”正在搬一箱啤酒的段桥从货架后面探出头来问。

“嗯,一个朋友,叫我去参加一个颁奖典礼。”

“颁奖典礼……这什么跟什么啊?”

“嗯,傅小司你认识吗?他颁奖给程七七。这两个人都正好是我的高中同学。”

“啊!知道的。”段桥从货架后面绕出来,拍拍手上的灰,若有所思的样子,“画《天国》那个时尚画家?”

“嗯。”遇见低着头清点着账目,也没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聊下去。

“程七七也是你同学啊?真了不起呢……好想要她签名啊。”

有什么在心里缓慢地变化着,在刚刚的那句话里,微微地发酵,产生出一些奇异的东西。

手中的笔无规则地在白纸上乱画,心里乱成一片,嘴中却平静地说着“嗯好啊,我去帮你要,她是我高中同学,虽然不同班,可是应该没问题”。

自然的语气。没有表情的脸。看不出破绽。可是段桥却觉察出了遇见眼睛里短暂掠过的沮丧的微弱光芒。

他走过去俯下身,对牢遇见的脸,遇见吓一跳,冷冰冰地说:“发什么神经啊?你要干吗?”

“不干吗,”段桥笑了笑,眼神是暖阳般的温柔,“虽然想要程七七的签名,可是呢,如果要让我选择听谁唱歌的话,我肯定会选择那个叫遇见的歌手。”

“你不是念建筑系的吗?除了学会乱骗女生还学了什么?”嘲讽的语气,内心却像是在季风中乱成一片的芦苇。也是个细心的人呢,自己些许的沮丧也听得出来。

“还学会了要在别人沮丧的时候鼓励别人,以及分辨什么时候女孩子是真的讨厌你,而什么时候仅仅是嘴硬但内心却深深地感激着你……我在学校很受欢迎的哦。”

段桥转过身去继续搬着啤酒箱,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回过头来冲遇见露出一个“不用感谢我”的得意表情。

遇见给了他个白眼。低下头去的时候却微微地红了脸。那一句短短的“谢谢你”没有出口,却在内心里反复地诵读,像是山谷里往返的回声。

接完立夏的电话,遇见才发觉,从自己第一次看见立夏到现在,已经过去六年的时光。当初十六岁的自己,现在也已经是二十二岁了。

就算是眼前的段桥,也认识四年了。

他从一个刚刚进入大城市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讲话带着北京口音的年轻男子了。那个曾经还为考试发愁的男生已经拿了三个建筑设计大奖现在直升建筑设计专业硕士研究生了。那个有着青涩的表情和动作的大男生,那个会贴着玻璃窗惊讶地看着窗外大雪的大男生,那个因为龟兔赛跑而困惑的大男生,现在也已经拥有了一张棱角分明的成熟面容。曾经单薄的身体现在已经变得强壮,在拥挤的公车上,用一双手臂就可以圈出一个安静的空间让自己轻松地待在其中了,曾经毛茸茸的下巴现在已经是青青的一块,亲吻的时候也会微微地有些扎人了。

距离他第一次对自己说“我爱你”的时光,也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了。

那些早就不再想起的往事,全部从内心深处翻涌起来,感觉发生微妙的变化,像是时光突然倒流,一切逆转着回归原始。那些久远的夏天,那些茂盛的香樟,那些曾经以为再也不会想起的事情,在这一刻又全部从记忆里被拉扯出来。像是黑白的底片,反出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在立夏他们高三快要毕业的时候,遇见悄悄地回过浅川一次。

那个时候刚刚和经纪人闹翻,在五星级酒店唱歌的事情弄僵掉了,生活格外窘迫,一切都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顺利。每个月底的时候拿出各种各样的账单,开始算这个月一共需要多少钱。无论怎么算,钱都不够。再算一遍,还是不够。再算。再算!算到后来心里就开始发酸。

站起身来想去倒一杯热水,结果碰翻了床头的台历。厚厚的台历散落下来,每一页上都有自己写给青田的话。离开浅川来北京之后,每一天遇见都会在台历上写下自己想对青田说的话,这已经形成一种习惯。在孤单的世界里,在静默的世界里,还可以对着一个人说话,是苍白的生活里唯一一点让人欣慰的色泽。遇见拿起来,一页一页地翻回去——

“青田,北京的冬天比我想象中还要冷。浅川是在更北的地方啊,怎么会比北京温暖呢?我想不明白。好想问问你,可是你又不在身边。”

“今天接了一个演出的机会,好开心。本来想打电话给你,却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勇气。”

“今天在街上看见一个人穿的外套,红色的,和你那件一模一样,我竟然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了一整条街,后来被我跟丢了。”

“你说我到底是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呢?”

……

遇见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才明白自己竟然已经离开那么长的一段时光。那些懊恼,沮丧,软弱,在一瞬间冲破警戒线,泪水啪啪地打在手背上,是久违的温度。而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哭过了呢?

遇见在地板上坐了一下午,夕阳从窗外缓缓地切割过去,变幻着天光和温度。房间没有开灯,在日暮之后显得一片昏暗。在这些庞大的黑暗里面,遇见想,我还是回浅川吧。

走得很干净。

仔细想想,在北京半年下来,竟然没有任何需要带走的东西。自己怎样的行李过来,又带着怎样的行李回去。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哀呢?能不能说自己这半年在北京的生活,没有任何意义,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原点?

可还是多了一个累赘,而且是很大的一个。

遇见看着自己身边吹着口哨的段桥,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本来是好心地去和他告别,没想到他死缠着也要跟去浅川看一看,因为平时听自己描绘那个城市的香樟描绘得太多了,就想去看一下那个没有一整片阳光的城市,而且正好学校这个星期是大学生运动会,便利店也有其他代班的店员,所以就死皮赖脸地跟了去。

遇见本来是想告诉他,自己回去了就不会再回北京了,又一想,还是不要说的好。

窗外的太阳高高地悬挂着。火车发出熟悉的咣当咣当的枯燥的声音。遇见转过头去,阳光正好照着段桥的侧脸,一半浸在阴影里,一半在阳光下毫发毕现。高高的鼻梁,整个人显得很精神。嘴角的两个酒窝在安静地熟睡时变得若隐若现,只有在他微笑的时候,才会看到那两个明显的酒窝。以前一直觉得有酒窝的男生太秀气了不值得信赖,可是段桥却不会给人带来这样的感觉。

顶多是孩子气吧,遇见想。

后来就微微地有些困。初夏的阳光总是带着惹人的睡意。遇见靠着车窗睡了过去。醒来睁开眼就看到连绵不断此起彼伏的香樟。公路的两边,小区的中央,大厦的门口,城市间的绿地中,全都是这些肆意铺展的绿色。

浅川,在隔了半年的时光之后,再次站在这块熟悉的土地上时,遇见竟然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北京这半年发生的一切都像是梦境一样,模糊不清,被揉在一起发出暗淡的白光。而现在就像是大梦初醒,被刺破眼帘的阳光照得微微地发怔。

身边是段桥的大呼小叫,他挥舞着手,说:“真漂亮啊,我第一次看见这么茂盛的香樟呢!”普通的一句话,却在遇见心里激起波澜。在那一瞬间,遇见竟然想起母亲留下的日记本中对父亲的描写,那个时候,年轻的父亲也是突然地说:“真漂亮啊,我第一次看见海呢!”

怪想法。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竟然会莫名地想起自己的父亲。也真够奇怪的了。眼前这个毛头小子么?别开玩笑了。遇见自嘲地哼了一声。

“干吗?”段桥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瞪大眼睛问。

“不干吗,”遇见站起来,“快拿行李下车吧。”

“少来,”不肯罢休的语气,“你用鼻子出气的声音聋子都听到啦,快说,干吗?”

遇见和段桥说好了,让他不要跟着自己,自己要好好地在浅川逛一下。因为浅川不大,所以也不担心段桥会迷路。遇见把行李放在住的旅馆里,然后一个人背着个背包到大街上溜达去了。

重新走在浅川的街道上,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心里荡出一层又一层透明的光圈。浅川还是这样宁静,似乎再过一千年一万年,它依然会像现在这样,永远是香樟覆盖下的夏天,带着浓烈的热度,包裹着人们千姿百态的生活。风依然沿着墙角奔跑,还是有很多的孩子背着书包低着头看着脚尖快速地行走,书包里是沉甸甸的试卷和参考书,头发扎起来,长长的马尾。

双腿自由来去,目光沿路描红。当看到浅川一中大门的时候,遇见才像是从梦境中挣脱出来一般清醒,自己怎么又走到这个地方了呢。

没有告诉立夏自己要回来,现在依然不想打扰她。应该快高考了吧。从立夏回给自己的信里就可以看出来,高三真的是炼狱一样的日子。极度缺乏的睡眠,高强度的脑力消耗,脆弱的友谊,暗地里的较劲,名校的保送名额,一切美好的面容都在高三这一年露出丑恶的嘴脸。

而此刻,立夏又在干什么呢?

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在所有人都离开的教室里面,听着傅小司帮她讲她难懂的化学题呢?哦,应该不会吧,立夏已经转到文科了。是正在拿着饭盒穿越那些茂盛的香樟走向学校的食堂,还是站在阳台上眺望着对面的理科楼,就像自己在没离开的时候那样眺望着文科楼?抑或是坐在学校的湖边上,背着那些长长的英文词条。还是正在独自穿过阶梯教室外那条阳光充沛却格外冗长的走廊?

所有的想象都在脑中瞬间成形,然后瞬间消失,再产生新的想象。可是,这些都仅仅是停留在自己的臆想之中,遇见不敢走进大门。

暮色四合。光线渐渐暗淡下来。偶尔有走读的学生从车棚里把自行车推出来,推出校门后就骑上去,沿着两旁长满香樟的下坡山路骑进浅川市区。

那些学生经过遇见的身旁,目光偶尔打量,或者直接忽略。在那一瞬间,遇见觉得自己似乎从来就未曾与这里融为一体,而那些面容年轻的男孩女孩,才是这里的主人,自己,像是一个多年前的过客。那一瞬间,悲凉的情绪从心底缓慢地扩散出来,像是以前做过的关于扩散的化学实验,一滴墨水滴进无色的纯净水里,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把一杯水染成黑色。

立夏,你肯定不会想到,在你以为我还在遥远的北京的时候,我们曾经隔着一个校门的距离。我望着这个被香樟覆盖得严严实实的校园,觉得那是你们的世界,干净而纯粹的学生时代,烙印着香樟和凤凰花的年代,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遥远得像是以前我们一起躺在草坪上看过的那些星辰。

在来的路上,我想了好多的话想要对你讲,我甚至设想了一千种我们重逢时的情景,你是会像以前一样抱着我撒娇般地开始哭泣,还是会开心地大笑起来?可是,当我真正站在这里的时候,我心里却第一次有了恐惧。我甚至为自己离开了又回来感到耻辱,我不想让你看到一个这样失败的我。我甚至没有面对你的勇气,当初那个执意要离开浅川的遇见,如今这样灰头土脸地回来,这不是个笑话么?而我就是那个画着大花脸逗大家开心的小丑。我不要这样。

我突然想起你说过的话,你说,就算分离得再遥远,可是头顶上,都还会是同一片星空吧,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觉得孤单。

你知道吗,在离开你们的这些漫长的日子里,我就是靠着你说过的那些话,在寒冷的黑夜里,重新觉察出温暖来。

——1998年·遇见

其实在遇见的设想里面,应该是自己默默地回到浅川,找到青田,那个自己唯一信赖、可以在他面前表示出软弱的人,抱着他大哭一场,把在北京受到的委屈全部哭出来,然后就回到之前和青田的平静的生活中,也不要告诉立夏他们自己回来了,一直安静地等待他们高中毕业离开浅川。她不希望立夏看到一个失败的自己,等立夏他们去了另外的城市之后,再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回来了。

可是在遇见走到STAMOS门口的一瞬间,这些想象像是烈日里被泼到滚烫的马路中间的水,咝咝地化作白汽蒸发掉了,连一丁点的水迹都没有留下。

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遇见看到青田拉着一个女孩子的手走出STAMOS的时候,内心竟然像是森林深处的安静湖泊,没有一丝的涟漪,即使刮过狂暴的旋风,水面依然如镜般平滑。用手指的关节反叩上去还会在森林里回荡出空旷的敲击声,像是谁在敲着谁关闭的大门。镜面上倒映着曾经绚丽的年华和赠予这些年华的那个人。

眼前是青田错愕惊慌的脸,英俊的五官显出慌乱而惊讶的神色,在昏黄的暮色里,依然那么的清晰。在表情变化的瞬间,他拉着女孩子的手飞速地放开,然后尴尬地僵在空气里。女孩子一瞬间觉察到气氛奇异地转变,先是抬起头望着像是瞬间石化的青田,然后顺着青田动也不动的眼神,看到了站在青田前方不远处的女孩子,凌乱的短发,面无表情的脸,以及从手上滑下来“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的帆布背包。熟悉的颜色熟悉的款式,与挂在青田家门背后的一模一样的背包。

遇见在看到那两只紧握的双手放开的时候,没有任何的喜悦,甚至带着一种强烈的厌恶和深深的绝望。她甚至觉得有点可笑,青田,你觉得在这样的时候放开了手又怎么样呢,会有任何的不同吗?在面对面的尴尬里,你这样放开手,又算是什么呢?是内心对我的亏欠,还是无法掩饰的慌张呢?

可是在这些想法都还盘桓在遇见的脑海里的时候,在这些想法都还在激烈地翻涌着的时候,又发生了另外一个简单的动作,而这个动作,在遇见的眼前像是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慢速特写镜头,一点一点,一点一点,蚕食完遇见躯壳下的血肉和骨骼。

在那个慢速镜头里,青田的手重新缓慢地抬起来,摸索到女孩子的手,然后更加用力地握起来,坚定地再也没有放开。像是示威一样的,像是炫耀一样的,像是展示般的,像是插在胜利山头上的旗帜般的,在那一瞬间把遇见推向深不见底的深渊。

世界在那一刻回归黑暗。而记忆里那个手指缠着纱布送给自己戒指的英俊男生,那个在初中的楼梯上红着脸呼唤自己名字的学长,那个睡在自己枕头边上的安静呼吸的年轻男孩子,在这一刻,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一千只飞鸟飞过去。

带来夏日里最最华丽的送葬,也带走了年华里逝去的记忆。

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日光在上面践踏出一片空荡荡的疼痛。

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必要开口了吧,可还是硬生生地发出了问候,诡异得像是另外一个自己,在自说自话。

“青田……你还好吗?”

“嗯,还行……你回来了?”

“不是,只是北京工作放假,顺便回来看看。你的女朋友?”

“嗯,她叫林甜。她现在也在STAMOS唱歌。”

也在STAMOS唱歌。

那个“也”字在心里硬生生刺进去,像是小时候打针前要做的皮试,锐利的针头挑起一层皮,然后迅速地注入疼痛的毒素。

“你好,我叫遇见,是青田以前的……同学,初中的。后来毕业去了北京。”

女孩子慌乱的神色,不敢接话,下意识地往青田身后靠了靠,那种柔弱,应该所有的男生都会想要去保护的吧。甚至连自己,也会在心里有些微的波动。所以,活该自己没人要,那么坚强的性格,怎么会聚集到女生的身体里呢。

“遇见,你在北京还好吗?”

“还好啊,在那边也唱歌,而且还参加过几次演唱会呢,我也有歌迷哦!”

强装起来的笑脸,在夜色中洋溢着虚假的幸福。

“那就好……还担心你过得不好呢,哈,白担心了。”

松一口气的表情,英俊的五官,因为靠近而闻到的熟悉的气味,一切都还是记忆里的那个青田,那句“白担心了”在心里捅出一个大口子,汩汩地往外冒血。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你闻不到。

“嗯,我在走的时候就说过啊,我会活得很好,我从小就是这样的小孩啊。”

坚强的笑容正觉得吃力,突然就有一声拉长的呼喊出现在身后,随着那声在空气里拖长的“遇见——”跑过来一个留着利落短发的男孩,干净的脸,和青田一般高的身材,背在身后的旅行包带出一丝流浪的味道。

“哈哈,居然碰得到你呀,咦?”段桥看着面前尴尬的场面,摸了摸头,指了指青田和林甜,“你朋友?”

“嗯,”重新露出的笑脸,和挽过段桥的手一样自然,“青田,林甜。”遇见把头往段桥肩膀的位置靠了靠,继续说,“我男朋友,段桥。”

段桥差点站不稳摔下去,好在遇见撑着自己,并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力地掐了一下,算暗示么?算吧。段桥也是个聪明的男孩子,于是大方地伸出手,朝着青田伸过去,“嗯,你好,我是遇见的男朋友,她以前肯定很任性吧,给你们添麻烦了,多多指教啊。”

两个男生的脸,一个笑容明媚,一个失落而伤感。青田看着眼前笑容灿烂的遇见,心里竟然无限的失落,像是被人从高楼上抛了下去,永远都碰不到地面,一直下落一直下落,每次觉得应该摔到底了应该血肉模糊了,可是还是继续下落,没完没了。

“你好,我叫青田,是以前遇见的学长,多多指教。”

握在一起的双手。都是布满血管的男生的有力的手臂。都是骨节突出的手指。可是,一个手上是干干净净的空白,一个手的无名指上,是那个无比熟悉的戒指。和自己手上一模一样的戒指。

遇见悄悄把戴着戒指的手插进口袋里,低下头,恍惚地想,这真是一个完美的告别,像是一个交接的仪式。

青田,在转身告别你的时候,我觉得内心像是散场的剧院,突然出现无数的空坐椅,灯亮起来,人群离散,舞台上剩下我一个人。在我离开的这些日子里面,你终于变得成熟了,终于变得不再对喜欢的女生随便放手了,终于学会努力去争取幸福了。你的头发也终于变长了,你也学会穿一些温暖朴素的衣服了。你也不像以前那样再打扮成另类的小朋克了。可是这样优秀的你已经与我无关了。好男朋友,好丈夫,好父亲,这些以前在我心中评价你的词语,现在前面也全部都需要加上一个“别人的”了。这些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正是我们少不更事的年纪里犯下的种种错误,提醒着你逐渐变得优秀。

我现在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浑身是刺的女孩子了,我也不再是以前那个脾气火暴爱打架的问题学生了,我现在也会忍气吞声更好的保护自己了,我现在更温柔了,我也会学着牵男生的手而不再只顾着一个人往前走路了。可是这样的我,现在对你来说,已是无关紧要了,在我的名字前面也是需要加上一个“别人的”了。我很难过也很惆怅,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正是在和你失败的恋爱里,我才学会了这些,正是在和你分离的日子里,我才变得这样温柔。

从此活在各自的幸福里,那些以前的旧时光,那些你教会我的事情,我永远都记得。

也请你记得我。记得我撒在你身上的,我最美好的年华。那是我单薄的一生里,仅有的一点财富,好不容易给了你,所以你也要珍惜。记得我的名字,和那些我用眼泪和难过教会你的事情。

——1998年·遇见

青田转过街角,刚刚一直沉默的他突然蹲下来靠墙坐在地上,喉咙哽咽着发出呜咽的声音。

你怎么又能出现在我面前呢?怎么又能让我想起你呢?

你怎么能若无其事地祝我幸福呢?

你怎么能忘记那么多我无法忘记的事情呢?

青田觉得眼睛很痛,用手背抹了一下才发现一手的泪水。他抬起头的时候看到很多飞鸟在黄昏的天空里飞过去。

遇见,当初我为什么不和你一起走呢?当初认为任性的你,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可以包容的啊。

只是谁都没有认输,大家一起告别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于是落日关上了那道沉重的大门。谁都无法再将它推开。

遇见低着头走路,尽量去想着其他的事情。否则,眼泪就会掉下来。

倒是身旁的段桥,若无其事地把手插在口袋里走着,并且可以看出来他微微的兴奋。

“喂,”脸有点红,两个酒窝在嘴角浮现出来,“要不,我真的做你男朋友吧。我以后会是很好的建筑师!虽然家里不是很有钱,可是我以后会努力地赚钱啊……”

“别跟着我!”突然爆发出的情绪,连遇见自己都被吓住了。段桥愣愣地站在那里,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了。看着遇见越走越远,渐渐地消失在人群里,心里升起失落的情绪。

段桥喃喃自语:“你肯定以为我在开玩笑吧,可是……我是认真的呀。”

受伤的脸,少不更事的表情,逐渐融化进浅川的夜色里,在香樟与香樟茂密的枝叶之间,流动成一首伤感的歌。

在乘火车离开浅川的时候,遇见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站台,心里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这次是真的离开了,真的,离开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滑进嘴角。原来文学作品里描述的苦涩的眼泪都是真的。

遇见回过头来,突然看到段桥那张格外悲伤的脸。一瞬间,半年前立夏送别自己时的面容从记忆的深处浮现出来,和面前段桥忧伤的眼神重合在一起,难过的情绪被瞬间放大。就在遇见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的时候,她听到段桥简短却干净的声音。

建筑是凝固的音符。

声音是坚固的诺言。

火车冒着白烟,悠长的汽笛声里,段桥说:“我爱你。”

“喂,”被人拍了头,从悠长的回忆里抽身出来,像是做了个梦,冗长的,冗长的梦,“在想什么呢?”

“没有啊。”低下头整理账目。

“不要嘴硬啊,”段桥咧着嘴笑,露出孩子气的酒窝,“我允许你精神出轨三分钟呀。”

“那我谢谢你。”

“完全不用客气。”段桥半生气半拿她没办法,转过身继续搬东西去了。

遇见看着段桥,心像被温柔的手揉皱在一起。

我也不再是那个刁蛮任性的女孩子了。

可这样的我,已与你无关了。

那天的颁奖大会很成功,傅小司上台的时候下面很多他的书迷在现场呐喊,主持人还开玩笑说傅小司比明星都还要像明星呢。七七穿着一身红色的晚装,头发高高地绾起来,全身散发着光芒。立夏看着他们两个站在台上,一瞬间甚至觉得他们两个很般配。产生这个感觉,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后来七七唱了歌,已经不是高中时代的少女嗓音了,现在七七的声音,充满了流行的女人味道。全场雷动的掌声里,立夏回过头去看到遇见眼睛里闪烁出的羡慕的光芒,还有积蓄在眼底的泪水。

立夏转过头去看舞台,不忍再看遇见,因为这样的遇见,看了让人忍不住想哭。

立夏想,七七现在的样子,应该无数次地出现在遇见的梦境里吧。希望有一天,上苍可以赐给遇见荣耀,给她满身的光芒。

晚上典礼结束之后,一群人一起去KTV喝酒。这家KTV是立通传媒的F开的。F是现在国内歌坛数一数二的经纪人,手上捧红的歌手无数。

一群人在里面开了个PARTY包房,然后聊天的聊天,喝酒的喝酒,划拳的划拳,闹得鸡飞狗跳。立夏甚至感觉像是回到了高中毕业的那次狂欢,当时所有的人也是像今天一样,疯得脱了形。

后来立夏喝得有点多了,就叫遇见唱歌。因为从高中之后,立夏再也没有听过遇见的歌声。即使是后来来了北京,两个人见面的次数也不多,见了也就是坐下来喝东西聊天,聊着聊着立夏就开始哭,每次的收场都是遇见拉着她跑出咖啡厅,否则所有的人都会像看动物一样打量这两个年轻好看的女孩子,一个泪眼婆娑,一个脸红尴尬,所以立夏今天死活要拉着遇见唱一首,遇见拗不过她,只好握着话筒开始唱。

起初立夏还大吼大叫说要所有人都不要讲话,并且挨个地去拍人家叫人家先别划拳喝酒先听歌不听就是天大的损失什么什么的,却根本没人理睬她。傅小司见她有点喝多了,就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抱着她,叫她乖不要再乱跳乱叫了,“别人不听我们两个听啊”。

可是在遇见开始唱歌之后,人群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小下去,到最后整个PARTY包间里面就再也没人说话了,那些喝酒的人,划拳的人,聊天的人,喝醉的人,都在歌声里慢慢地抬起了头。

遇见却没有看他们,闭着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到后来,立夏也不闹了,乖乖地缩在傅小司怀里。而七七,则安静地站在角落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看得出来她很专心地听着遇见唱歌。

那些带着华丽色泽的歌声,像高一生日的那天遇见为自己唱的一样,从空气里清晰地浮现出来,眼前又是大片大片的迅速变幻着的奇异色泽。立夏觉得胸腔隐隐地发痛,是那种被震开的酸楚感。这么多年过去,遇见的声音依然高亢嘹亮,穿透厚厚的云层,冲向遥远的天国。

在最后歌声结束人们爆发出的掌声里,立夏在角落里捂着嘴小声地哭起来。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了。

躺在床上睡不着,手上一直拿着那张名片看来看去。借着床头灯可以清晰地看到名片上F的名字和所有的联系方式。耳边反复响起F的话:“如果你想做歌手的话,就联系我。我觉得你可以。”

“我觉得你可以。”

遇见觉得离开浅川独自来北京时的那种沸腾的感觉又回来了。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燃烧起来,带着不可抗拒的热度,冲上黑色的天空。

那些蛰伏了几年的理想,又从心里柔软的角落里苏醒了。

在那个颁奖典礼结束仅仅两天之后,报纸上就开始莫名其妙出现傅小司和七七的绯闻,那张傅小司在台上拥抱七七表示鼓励的照片频繁地出现在各家报纸上。

工作室也开始天天接到记者的电话,问傅小司是不是和当红歌手程七七在一起。立夏每次都是说没有没有,解释到后

初二:迟到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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