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与柏油之间

多少次，我站在村子外的乡际公交站牌下，背对着崎岖不平的黄泥道，面对着一马平川的柏油路，泪流满面。

我的家乡是一个位于东北边陲群山圈子中的村子。黑的土，绿的山，蓝的天，白的云。村子还没有巴掌大，十余幢青石房歪歪斜斜地扎在山腰和山脚，中间还跨着一条丈二宽的小河。也许是小时候太贪玩，我把生命中最美好的童年丢在了那个村子。   

一碗凉茶，一把蒲扇，一条板凳，老头们在河岸；一块石板，一盆衣服，一截棒槌，女人们在河边；一只蝼蛄（淡水小龙虾），一条泥鳅，一把稀泥，孩子们在河里。我？我当然是在河里，光着脊背，潜入水底，涂上满胳膊的淤泥，一直玩到太阳落山，村头村尾喊起了“狗子”“二喜”“宝子”，才一个个满身泥水地回家。

老王头家的燕子飞了一年又一年，小树变成了大树。十年后，由于成绩尚可，经济尚足，我得到了去市里上学的机会。临走那一天，村里送我上村头的公交站，几乎动用了最大的排场：罗家的驴，郭家的套车，老李头的喇叭，包里更是有刘婶的鸡蛋、蒋家的山梨、王奶奶的糖饼。晃晃悠悠走过了黄泥道，我看见了笔直的柏油路，一直连到天边的玉米地，路的尽头就是市里。

一个在泥里打滚的孩子能到市里上学，不能不说是一种荣耀，但是就是这种荣耀，让我欢喜到忧伤。初来乍到的陌生，其他同学的卓越以及思家的情愫，一次又一次撼动我的自卑与矜持，只能带着伪装的面具去面对这里的一切，在脸上微笑，在心里流泪，是的，我不会在这里哭出来，他乡的泪水只有湮灭进尘土的资格。

一天夜里，我坐在窗口，灰的土，灰的山，灰的天，灰的云，我想家，想村子，想王奶奶的糖饼、蒋家的山梨、刘婶的鸡蛋，想老李头的喇叭、郭家的套车、罗家的驴。终于，我要回家。

一脚踏下公车，我就向村里跑去，但脚下却越来越重，我低头一看，我洁白的旅游鞋上满是黄泥，路泥泞不堪。那一刻，我哭了，在市里，无论怎样委屈我都没有哭，但那一刻，我真的哭了，原来村子再也不能容纳我，我也变得太“城市”了，无法融进村子。我就像一条溪流，曾一度想要摆脱陆地，汇入大海，而当我真正汇入大海，在几番沉沦之后，一次又一次化作浪潮扑向陆地，但又只能亲吻到它的脚踝。

好吧，我可以输，但我绝不会认输，因为我身上还有一个村子几代人尚未苏醒的梦想。

我站在村子外的乡际公交站牌下，站在泥土与柏油之间，背对着崎岖不平的黄泥道，面对着一马平川的柏油路，泪流满面。但我知道，我背后只能是美好的回忆和梦一样的往昔，而我面前，是尚未开始的精彩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