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大妒小

“以大妒小”论

忌妒，是对他人优于自己而产生的一种恨意，是人类根深蒂固而又非常普遍的心理缺陷，广泛充斥于各阶层人群。你的提拔比我快，你赚的钱比我多，你的单位比我好，如此等等，都是引发忌妒的由头。忌妒无所不在，无法躲避，我被人妒，我又妒人。一般说来，被妒的一方，总是某一方面的强大者、优长者、受益者、胜出者，这是忌妒的常态。

但我认为，有一类忌妒，肯定被人们忽视了。即：强大者反过来忌妒弱小者。对此论点，人们可能会不理解，说富翁忌妒穷人、老板忌妒员工、冠军忌妒亚军，怎么可能？然而，“以大妒小”确实存在，发人深思，探析这一社会现象很有必要。

（一）

“以大妒小”之“小”究竟处于何种状况，会成为被忌妒的对象？有如下几类：

第一，曾经的小。有些老年人看到儿子训斥孙子，心里就不是滋味，他心想，小子你不挨老子的训才有多久？由于孙子对自己的服从远不及对自己的儿子的服从，老人对儿子的忌妒便产生了。

第二，暂时的小。有一个事业有成的年轻人告诉我，当年上学时因被老师打压、刁难而现在不愿回母校。他回忆说，这个老师当年曾公开说过：即使你将来当作家，现在也是我的学生！不整你整谁？他还说，此经历不只他有，由于忌恨优秀学生，班主任与班长的矛盾，在他们学校有好几对。

第三，独特的小。在旧式家庭中，有些小妾，家庭地位虽低，却由于受到丈夫宠爱而能办到正妻办不到的事。妻利用自己的地位对妾进行压迫和欺辱，多半由于妒恨吃醋。

第四，现实的小。极左路线时，农村有对地富分子每月一次召集训话的制度。有一位贫协主任兼治安主任，特别热衷于这种训话。他对我坦言：斥责他们，有忌妒的成份。因为他们以前的日子过得比我家好。被责骂者已是弱势的专政对象，却还遭到有权者的忌妒。

第五，相对的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往往成为皇帝猜忌的对象。秦始皇有一次遥望李斯出行时的浩大车队，立即对身边的人表示对李斯的愤怒和不满。皇帝玩残太子的事，例子也不少。太子既是相对的小，也是暂时的小、成长中的小。

第六，出色的小。“我才不及卿，乃觉三十里”，是曹操对杨修之才自叹弗如之语。杨修最终被曹操所杀，忌恨是根本原因。蒲松龄科考失利、毕生不仕，不取他的原因，是主考官妒才。

第七，潜隐的小。著名的战国时代的“孙庞斗智”，就是因忌妒，使一对好朋友变成你死我活的敌人。而忌妒者庞涓是有实权的，被妒的孙膑只是寄人篱下的客卿。

第八，广泛的小。明宪宗时，受宠的万贵妃掌控后宫，因她不生育，凡怀孕的嫔妃宫女都被她迫害堕胎，她的忌恨之心几乎使皇位无人继承。

（二）

“以大妒小”和一般的嫉妒比起来，更有其非同寻常的特征。

第一，表面上看起来不象忌妒。一方面，人们的思维定势认为强大者不需要忌妒；另一方面，由于忌妒者所处的优越位置，总是道貌岸然，总能找到种种借口掩盖自己的阴暗心理，转移人们的视线。许多涉及权利的私欲，被贴上种种标签。比如权力斗争被描绘成方向、路线斗争。人们探究一些事情最原始的本因，就会发现：最神秘、最深藏的东西，其实最简单，可以一语道破，只是说不出口。

第二，忌妒心更容易外化为伤害行为，由恶念而生出恶行，最终导致恶果。“以大妒小”可以变成以大压小、以强凌弱，因为强者具有这种转化的条件。而普通的、小人物的、弱者的忌妒程度轻微，形式上只是心理活动，有的甚至不破坏彼此关系。算不上恶念，也不会转化为恶行。所以，弱者的忌妒只是一声叹息，而强者的忌妒瞪着愤怒的眼睛；弱者的忌妒是无奈的自我安慰，顶多搞一些零碎的小动作，而强者的忌妒常付诸行动，酿成灾难，毁坏许多美好事物。在历史上，往往权大者对权小者的猜忌，比之权小者对权大者的觊觎更为激烈。

第三，对人而不对事，丧失是非界线。凡人之妒是具体而明确的，指向事而不专对人。例如我忌妒老张有钱，忌妒老李住房大，忌妒老王学历高，一般不会集中地专恨某人。凡人之恨多来自恩怨，因忌妒反目成仇的不多。而“以大妒小”者居高临下，常能发现被嫉妒者的种种问题，而且小题大做，厌恶的程度与他所认为的问题不成比例。一旦忌妒，就变成了人身攻击和迫害。

第四，常常和更弱小者的忌妒串通，双向对接，两面夹击被妒者，具有诱惑性和教唆性。这一招许多大人物都玩过。如皇帝发动一些小官吏揭发大臣的问题。《红楼梦》中正妻王熙凤忌妒二姨太尤二姐，就指使更小的妾秋桐和丫环们一齐参与迫害行动。将人们普通的、平时不便发作的忌妒心加以强化、集中、煽动、利用，就是这些人的手腕。“文革”初期伟人一招手，造反派冲向社会冲击名人、高薪者，人们的忌妒心得到了发泄的机会，并与政治气候呼应，社会被搅得一塌糊涂。

第五，常引发一些违反常理的怪现象。隐秘的焦灼、潜在的愤怒，使人格扭曲。忌妒的大人物往往随心所欲，不按规则出牌，采用人们意想不到的手段，推出人们意想不到的结局。使一些顺理成章的事突然转向，使简单问题复杂化。如贤者不能上，却启用了庸人；退居二线的领导不是将权力继续顺传，而是因妒反攻，夺权复出。春秋时楚平王在儿子的婚礼前夕发现儿媳妇貌美，因妒出手，夺为己有，引发了楚国内乱。总之，长幼失序，伦常失礼，言行失德，举止失态，一切都乱了套。

第六，围绕权力展开，多指向大事，并影响政治生活。普通忌妒是多元的，比较散在，而“以大妒小”者有权，忌妒的内容往往以权力为中心。如第一把手对第二把手的猜忌，就是不甘心只是排名第一，而要唯一，体现了权力的不可分割、不可转让、不可旁落。许多国家有名义上的国家元首，这种“虚君”，虚的正常、合理；以我们的眼光看，人家那里属于“架空”，而人家偏偏没有“架空”这个词。中国政治生活中造出了这个词，只因对它特别敏感。中国没有“虚君”，“位”全靠“权”支撑，稍有“架空”苗头，立即遭妒，搞得天翻地覆。

（三）

对于十年“文革”的发动，过去人们习惯从认识上（反修防修的愿望、领导人错误估计形势）、体制上（个人专断、法制不健全）、国际氛围上寻找起因，而忽视中国传统文化基因的作用，忽视人们的品德原因，忽视“以大妒小”这个领导者的深层心态。这场运动，与其说是靠权力发动的，不如说是靠威望发动的，是在用威望保权力。孤寂的伟人，以其至高无上的“大”，而面对真实的、正确的、广泛的、成长中的小，产生了危机感，高处不胜寒。忧虑、烦乱、苍凉、苦恼，导致非正常手段的出台，因妒世而乱世。1964年毛泽东过生日时，他特意和基层的劳模同坐一桌，表示了对自己身边其他领导人的疏远和不信任，这是“文化大革命”的一个信号。高层的忌恨与社会下层的不健康心态一旦接通，破坏性的社会动荡就不可避免。

研究“以大妒小”，我们就会发现，在中国传统社会，获得最大特权的人，有三个层面的权力。一是做，二是说，三是想。行动层面的特权，就是为所欲为；言语方面的特权，就是“我的话就是真理”；思想方面的特权，隐蔽较深，人们往往不注意，却是前两项的基础。难道人人都可以有的忌妒，我当权者就不能有？凡人对忌妒这样的不健康心理，可以自省、克制、慎独，理智常常使有妒心的凡人放弃私欲，守住做人的底线。而伟人不受制约，听任妒念膨胀、发作、疯长，终至酿出事端。一念之恶，祸及八方。曾有人说过：当向领袖欢呼的人们，知道领袖在想些什么时，他们就不会欢呼了。

当我们知道伟人也会忌恨时，我们就和伟人产生了一种亲近感。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忌妒因子，伟人也有，伟人也有凡心，他也是人啊。天撒妒种，却在土壤中扎根。文革之祸，人人有责，不能全部归罪于发动者。再过一千年，“文革”也是一个难得的标本，它十分奇特，却又蕴藏着必然。中国文化有精华，也有糟粕，“文革”植根于国民的不良心态,植根于中国的文化惯性。今天，每一个过来人都应当反思：当年我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哪些是由衷的，哪些是被迫的？我的妒意是否被引发，我的良知是否泯灭？通过思考，使人格素质得到提升。仅仅从体制上谈“文革”教训，显然是肤浅了。鲁迅说，解剖自己，要比解剖别人更加不留情面。每个人都要好好想想这句话。

记得我上小学一、二年级时，我们的老师教导我们不要忌妒别的同学，她说，对别人要尊重、要宽容。这位老师说，她的这些品格，在来校任教之初，曾受到校长教导。于是在我幼小的心灵中，认为校长品德优于老师，老师又优于学生，职位越高德行就越高，那么国家领导人肯定是全国的道德楷模。稍稍长大，我的看法有了调整，认为职位越高，才能越高。再往后，我被中学老师妒而欺，心中的偶像坍塌了。人们常说，位高而权重，我常常想，何日才能位高而德彰呢？那就是我们的理想社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产生于被妒的开始；“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产生于被妒的结束。让我们牢记这些名言，洗刷传统留在我们身上的污泥，向美向善，不断进行精神文明的积累，光明的前途，属于心地光明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