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的莲[二]

Lotus晚上回到家的时候，灯没有开。苏桀坐在轮椅上，在黑暗里，比背景略深一点的轮廓。他说，不要开灯。他说，我等了你好久。他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去哪儿了。

在心目中一直是完美的优秀的苏桀，却以低微的口吻乞求，撕扯着某一块伤。可是那么黑。什么都看不到。Lotus没有回答，跟下午一样，一时间的词穷，再平凡的辞藻也想不出来。手指上有感觉到突如其来的冷。

是不是见到洛寒了。一定是洛寒叫你出去的。他来这个城市办画展，不可能没有联系你。苏桀的声音氤氲易碎。他有说什么没，为什么不来见见我。他会不会忘记我了，你说他会不会呢小莲。洛寒一直是小气的人，他定是原谅不了我了，怎么办啊小莲，他是那么好的朋友呢洛寒。在小胡同的时候他对我一直有隔阂，哪怕熟识了洛寒也不肯完全信任我。他讨厌过我不喜欢我，可是一直因为你而容忍我。可洛寒他为什么回来也不说一声呢，那我要不要主动给他招呼呢。

她太了解苏桀。他以为自己的语气乐观只是不经意地问问少年时的朋友，每一句碎碎念其实都那么难过，怎么也掩盖不了的脆弱。他想要小莲不再可怜他，他想不要同情是她感情的出发点。他想坚强他想优秀他想完美他想一切恢复原状。她知道他跟洛寒同是温室里的一株植物，光鲜亮丽，其实质却薄弱。

没有，Lotus说。只是有一位新的画商把我约出去见个面，以便以后合作。

苏桀的表情倔犟且勉强，有显而易见的不相信。一定是洛寒。你把你手中的画给我看。

Lotus咬了咬下唇，将包着画的泡沫取下。画里的莲，妖娆高洁。她说：苏桀，我要你知道我不会离开你被弃你。这一点你要心安地接受，再承继着这样心安的状态接着生活下去。

他的脸上有了一瞬间的冻结，然后不再是之前孩子气的模样，每一皱的伤疼舒展开来，变得清醒和漠不关心。他说：你不必这么强迫自己，照顾我并非你的责任，你也不爱我，请不要将两者混淆。苏桀的姿态仍然看得让人不忍，但是句句都充斥着嘲讽和不屑。

Lotus，你听好了，我不要你在那里装作伟大的圣人，在暗地里诅咒我厌恶我变成了你的累赘。我不要你以为你作了多么沉重的牺牲，以后把这些说给我听，我会觉得很讽刺很没意义。我的生命里不需要你的出现你的打扰，你已经使我放弃了太多不必要的东西，我没有必要再使你扰乱下去。我要你离开我跟着洛寒走。越远越好。

她有刹那的恍惚。记忆有无数细小的斑点，小心翼翼地遮掩着。Lotus听到déjà

vu这几个字用自己的声音说了出来，忽然感到眩晕。为什么这么熟悉，莫名其妙地。

我要你离开，苏桀说。你要走，我不想见到你。

这一句话模糊又似曾相识。

接下来的未来即是属于我和苏桀和洛寒的。洛寒的画开始变得成熟稳重，脱离了少年时的狂放和乖张。我放学之后抱着洛寒的画去一家又一家地画铺打听说服，把他的画卖了宣传了。生活很艰难，我们用洛寒的画卖来的一小笔钱换来短暂的快乐。那时候苏桀对我许诺说，小莲我以后会挣很多钱，你和洛寒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

洛寒的天分开始被别人所认可。某个成功的画商来到我们的小胡同找他。画商说他会赞助洛寒去最好的美术学院读书，他以后一定会有成就。洛寒对我说，他不会离开我们，不会离开小莲。于是我带着僵冷的面孔告诉他我要他离开，他要走，我不想见到他。我有苏桀，完美的优秀的苏桀。洛寒听了之后脸上有明显的巨大的忧伤，可是他一直都这样乖顺这样听我的话。因此他没有反抗没有异议，第二天就跟着画商离开了。我坐在胡同柔软潮湿的角落，就此葬送了一些深大的情感与回忆，大滴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我对自己说，我还有苏桀，完美的优秀的苏桀。

再后来的故事俗套仓惶，我目睹了苏桀成功，他如当初所承诺的那般，拼命挣钱，想要带给我至少物质上的幸福。若不是苏桀的车祸，我可能仍会安然无恙地继续自欺，一切都好。在失去双腿的时候苏桀没有挣扎没有吵闹，可是安静的苏桀眼底又有了当初的落寞和失败，看着心疼。在那之后时间忘记了是如何平缓地流淌去的，选择了以荆棘的形态，在我们未提防的时候用锐利的刺把我们啄伤。

我承认我有细小卑微同时却沉重的失落感。跟着季节一起溃烂。

苏桀推开了自己，就像当初自己推开洛寒一样。那株温室里的植物要学着自力更生向阳生长，再一次独立地骄傲起来。所以他用疼痛的方式对自己告别。

Lotus站在街口，安静地流泪。

不远的咖啡厅的落地窗里，看得到洛寒和熙温暖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