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然的世界遇见你

如今，爷爷已由一个人变成了一堆黄土，平屋里也只有奶奶一人，人们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说着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的话，唯一不变的，是那一排排整齐平整地堆放在架上的书。

幼时的我的记忆中，仿佛最多的便是乡村的绮丽之景和书籍了吧。那时，母亲身体不好休息在家，父亲工作又忙碌无法照顾年幼的我，乡下的爷爷奶奶家便成了我的居处。直至现在，在走过许多风景优美的地方后，却一直难以留下深刻的印象，大概全留在照片上了吧。

大概是爷爷在黑土地上耕作了一辈子的习惯吧，随他去田间正无聊玩弄那些不知名的野花时，我总能瞥见他拿出随带的书默读。间或眉间一瞥，间或嘴角上扬，入迷的神态着实已从田间地头飘然驰往了另一个缥缈的世界。那时懵懂无知的我，却并没有泛起一丝好奇渴求的涟漪，只是哂笑着“偷懒”的爷爷，兴冲冲地向奶奶告状，现在忆起，只觉当时极傻、可笑至极。

或许是长大了一些，上小学之后便不再是一味疯玩了。歪坐在八仙桌旁的一条长板凳上，端坐在对面刚从田间披着一身夕阳而回的爷爷依旧捧着一本厚厚的史书在读，那是他最喜爱的一类，冥冥中，后来也成了我的最爱。夏渐渐长了，风穿过支起的木格子窗进了屋，探头探脑打了个转儿便打算离开。正是初夏时分，阳光灿烂而饱满，它们招摇地铺满了多半个客厅，阳光踮着脚尖跳在爷爷手中的书上，它从书上跳到背后的书架上，很长时间里它便这样跳来跳去。尘埃于是在书和阳光的跃动中腾起，不是面状的微土，是大把大把颗粒状的尘埃，它们在一束束的阳光里疯狂跳舞，肉眼都能看得清楚，那一幕，一生难忘，瞥然的世界遇见你。

我无意识地向书架走去，像是被人群簇拥着向前，伸手去触那排书架，呆立在架前许久，似灵魂出窍了般，木然良久，从四大名著中选了一本《水浒传》来读。那时的我，还有不少生僻字看不懂，只是觉得，那书很旧，书页也皱皱巴巴，快被爷爷翻烂了的样子，必是一本值得一看的书。只记得，当时捧着书咀嚼品味了许久，还有诸多不解，但只是忆起品茗知味的爷爷的专注模样，便想探知它被爷爷钟爱的秘密。此后，我便爱上了读书，一本一本读，一页一页地品，只为解开它附着于爷爷一生的秘密。

养成了读书的习惯，才发现不读书的时光是多么平淡。正如英国一位哲人所说，书籍渗透人心，诗随血液循环。因为读书，我体会到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困苦，也是读书，让我能够清明而透彻地张眼看我的人世间，更让我入肌入骨地感受到生活的冷暖悲欢，总让我有话要说，边读边写。

在神秘浩瀚的书海中，我看见爱斯梅达拉把水送进卡西莫多的嘴里，娇小的简陪着瞎眼的罗切斯特在林子里散步，那颗著名的苹果将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落到牛顿头上，霍金的宇宙世界颠覆着我的时间和空间，最后一只恐龙轰然倒下，那个妄想征服全世界的小个子法国人踯躅在圣赫拿岛上，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用细沙清理他的木地板，而溪流正从唐古拉山出发……世界，盛大，凌乱，澄澈，荒诞，矛盾，统一，复杂，简单，包罗万象。

书香，是我最喜欢的味道。书香，不是用鼻子嗅的，是用心感应的。那味道，浓郁而又清淡，朴素而又华贵，飘逸温柔而又摄人心魄……我喜欢沉浸在书香里。总觉得，与书的缘分，是风筝与放风筝的人手中的线的牵扯，风筝向往自由，想挣脱一下，追求更高更广阔的天空，殊不知，那根细细的线，才是指引风筝道路，让它高飞的理由。不是羁绊，是人生的指路人，缓缓地沿着它爬过的路，攀登那一方世界。

我的阅读是一种随心所欲的阅读，一册在手，恣肆徜徉。这种信马由缰，常常让我在阅读中忘却了时间，忘却了环境，忘却了身外种种，心头风雷滚滚却又万籁俱静，真实，梦幻，若无人之境。刚上大学时的光阴真的很迷惘，或许是我前脚刚迈出高中的校门，后脚立刻又迈进了另一所大学，对于象牙塔里截然不同的环境已经感到不安和烦躁。于是，沉下自己急躁浮动的内心，在一个静静的午后，温和的时光中品茗书香便成了一大乐事。

我确实在好好读书，可我觉得无论如何都难以超越爷爷他们，逝去的人总是让人感到难以超越，这与读多少书无关。不过我总认为自己还是有一点优势的：他们已经被固定在一个无法变更的时间维度，而我，既可以自由地回去，也可以从他们那里出发，去所有的方向。只是想通这个道理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大学。

重新踏上幼时早已烂熟于心的田间路线，走过坎坷的两边布满芦苇的乡间小路，披着温和的晨曦，只是这次，只有我和那本书。田间弥漫着青色的凉习之气，注入了我浑身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醍醐灌顶。再次重逢爷爷耕作的田地，双眼蓦然间被突然而至的泪帘模糊了，只觉得在瞥然的世界中又遇见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