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路

“路”就像是一位同村庄一样老的老人，讲着大家知道和不知道的事情，娓娓道来，像是诉说，更像是独白。“路”执着、宽容、无私，谦逊，虽然也尝尽孤独寂寞滋味，却依然默默坚守，尽职尽责。它是卑微的，也是伟大的，它成就着他人也由此成就着自己。

“路”有的有名字，有的没名字。有名字的路生长在远离村庄的城市。跟村庄里的路相去甚远。在城市以外，在广阔绵延的大山中，还有多少条路，无人知道。但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路。它们有的曲折婉婷，在草丛中穿来穿去。有的左躲右闪，一截尾巴露在森林外面，头却早不知伸到了哪里。有的垂直挂在悬岸峭壁上，像一架直立天梯。

人需要的路，很简单。谁家有块地，就会在地里牵出一条路来，谁家有个牛棚，就会从牛棚牵出一条路来，谁家有片山林，就会从山林牵出一条路来，谁家有个粪坑，就会从粪坑牵出一天路来……路就像丝瓜藤一样，弯来拐去，枝节横生，缠绕在人的一生里，叫人怎么走都不出去。

可是，尽管如此，人是不能没有路的。

虽然有的路，即狭窄又短促，却横旦在人的一生里，没有尽头。多少人走完了自己的路，路仍然横旦在其他人的一生里。路并没有因此短了半尺，也没有因此丢失自己。人的路走完了，路还在走自己的路。路知道，这是一条没有归途的漫长道路。路在自己的路上走呀走呀，有的越走越漫长，越走越开阔，有的越走越寂寞，越走越荒凉，走到最后甚至没有了路。路成了断头路。路活生生地把自己拽回来，路活生生地定住自己。然而，路还得一直走下去了。如果没有路，路就停下来不走了，路也就彻底的毁了。路没有选择。路只有在路上放逐自己，路只有在路上拯救自己，路只有在路上展望自己，即使走上绝路也不能停息。村里的路都是人畜共用的。人在上面走，猪在上面走，牛在上面走，马在上面走，鸡在上面走，夜猫在上面走，狐狸在上面走，蛇在上面走，虫也在上面走。尽管人畜野兽都在上面走，路也没有因此变宽了几许。路不能因为走的东西多了，就和庄稼呀植物呀争夺地盘，乘机壮大势力。路满足人畜野兽乃至蛇的需要，路也坚守自己。路的底线就是牲畜庄稼的底线，路的边界就是茅草野花的世界。多少年风霜雨雪中，路学会了忍让，学会了和睦相处。路知道，如果因为走的东西多了就能骄傲霸道，忘记了自己，路早晚会被人畜野兽抛弃，荒芜在无边大地上。

人走累了，就在路上息下来，顺便坐在路边，拿把锄头这里挖挖，那里刨刨，让路变得更平整一些。牛走累了，撒一泡尿，叹一口气，或者在自己前天踩下的一汪蹄印里照照镜子。猎走累了，不小心掉在了后面，一边哼哼唧唧的叫，一边拿嘴在路上这里嗅嗅，那里闻闻，焦急地寻找回家的路，野花走累了，干脆停下来不走了，蹲在路边用一双眼睛看着路，等到夜晚来临，一颗星星掉进野花里，变成了清晨的一滴滴露珠。路很累。有时候，人畜都回家了，路却不能休息。还有许多东西会趁着夜色出来，还有许多东西需要走走夜路。路没有办法。路知道，有许多条腿脚行走在黑夜里，有许多双眼睛不眠在黑夜里。如果路像人畜那样天一黑就关门睡觉，不再劳作，多少生命就会走投无路。所以路只有打起精神，请两边准备拢过来的荆棘野草为夜行者让开一条路。路只有趁行走在黑夜里的腿脚刚刚回去，早起的人畜尚未醒来，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悄悄打个盹，然后在朵朵野花和滴滴露水的呼唤中恢复力气，迎接新一天的开始。

外出多年的人回来了。刚刚走近村口，就闻到路上炊烟、玉米、豆杆、牛粪、鸡屎、马屁、狗吠、柴垛、风雪、泥巴、童尿……的气息。不管离家多久，只要走到村口，他就能找到回家的路。此时，路也感受到了他身上既陌生又熟悉的味道。路忙把身上打开来，野花和茅草站在路边，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襟，又赶快把手缩了回去。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乡音已改，容颜已变，路还是把这个村庄里出去的人一下就辨认了出来。人和路都有些羞怯，脚步一下子慢了下来。路咬咬嘴唇，人揣着咚咚心跳，路和人相携相扶一路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