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道歉

那年，我刚刚搭上这条被称作“浮世”的巨轮，几乎孑然一人，只有父母做我的旅伴。充满活力，却不知如何立身处世。因此，我一直记得母亲常常提醒我的一句话，并认为它成为了我人生中第一条道德准则：

“要是冒犯了大人，或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第一就是要道歉。”

今天我回忆过去，我想母亲身上确实有那种被称作“天生敏感”的特质：她就像和几千公里以外的一台地震传感仪连接在一起一样，别人眼中的鸡毛蒜皮，往往在她心中就变成汹涌的波涛。为此，我许多次被叫到桌边，向母亲道歉：只是为了一些如今看来完全不起眼的事情。然后，我又被带出家门，挨家挨户的向当事人们致歉；如今想来，真是一段段让人面红耳赤的回忆。

我就是这样度过了我童年的许多时光。后来，人们说我讲究礼仪，事实上并不公允，我只是每到冒犯了别人的时候，就忍不住要想到那句话：

“……第一就是要道歉。”

我长大了：个子高了，声音粗了，头发也长了。但是，母亲却没有变化，似乎一只无形的手，每到那沙漏快到流尽时，就偷偷倒了它……

有一天晚上：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夜晚非常寒冷，一片萧条，即使是家里的光也冻得发抖，昏昏暗暗。没错，就是那天晚上：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喝的是鱼汤；家里飘着一大团一大团的灰白色水汽，把地板也润湿了。那真是个既寒冷又温暖的夜晚，而在我的心中又格外的美丽，格外的苦涩。那天晚上，母亲把鱼汤盛出锅，放在一只大托盘上，端到桌边来：可是地面适才沾了水，未免有些太滑了，她又穿着拖鞋——结果呢，她踉跄了一下，鱼汤撒了一地。……

还有几滴汤水溅到我的衣襟上了。“对不起，对不起！”她诚惶诚恐，咬着下唇，像个做坏事被当场逮到的孩子。“真对不起！”她匆匆去拿毛巾：那么急惶，好像她真的做错了什么似的。“是我不好……你没事吧？”她一边帮我擦拭，一边后怕地盯着我看，仿佛我会怎么惩罚她一样。……

可是，母亲，你又道什么谦呢！难道我会怪罪你吗？难道我是那样一个硬心肠的人，竟然会说你一句不是吗？你又有什么好惶恐的呢？……

我透过昏暗的灯光看母亲，心中浮现出无数疑问。突然，我感到这一刻我穿过了时间，仿佛正看着许多年前的某一景像：我用冰淇淋弄脏了母亲的衣服，只好拽着衣角、扁着嘴说：“妈妈，对不起……”

“哎呀！”我心里叫出声来。

我打量眼前这个中年妇女。她真的像我想像的那样，一点儿没有变老吗？不，她老了。她的身子已经矮下去了，皱纹和暗斑日夜撕扯着她的面庞，直到一切都面目全非；她的面颊变得又松弛又柔软，曾经绷紧的嘴角，如今却是似笑非笑——然而，这是岁月对人类怎样可怕的嘲弄啊……

她老了。但是比起她昔日的面孔，我感到我更爱她这备受摧残的容颜。

我又低头打量自己。我长高了，现在是虎背熊腰；虽然仍显瘦弱，肌肉毕竟像岛礁般的若隐若现；此外，几根胡须已经从嘴边生发出来……

我突然感到看见了许多年后的一幅画面：我拉着母亲在街上闲逛，自己高大挺拔，母亲却显得矮小玲珑——从背影看去，多么像是一对父女啊！但是他们看错了，这是成年的儿子和他年迈的母亲……

我感到苦涩难言。母亲和儿子的角色就这样慢慢换。总有一天我想必须要担起照顾这个不能自理的“孩子”的负担。难道真的有一天母亲——那样高大而不可战胜的母亲，也要依附着我，像个孩子一样吗？……

“让我来吧，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拿过母亲手里的毛巾。

让时间就这样流逝吧……我早已做好了打算：即使有一天我成了我“父母”的父母，我也决不让他们为鸡毛小事而诚惶诚恐的道歉。他们不应该怕我，他们应该爱我，就像我对他们的爱一样真切。

孙人哲

于

2013年5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