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之雀

无瑕一生皆卑微，倾国倾城便是错。圆寂前时啼血卧，道是无知却有情。

——题记

你卧在囚笼一角，洁白的覆羽轻轻收拢在身后，芦花似的羽冠轻叩在地上，你颤巍着仰起头颅，凝望着这个囚了你大半生的笼，雕栏玉砌的奢侈，如此金碧辉煌的地界，却是你一生都无法跨过的地方。

近了，更近了，圆明园中厮杀夺掠的声响惊心动魄，这囚笼是狩猎场里唯一清静的地方，它是多么牢固，你屡次的挣扎都是一片血染翎羽的徒劳。你阖上黑珍珠似的眸子，驯养你的蹙殇走得凄惨而荒凉，你绝望地等待死亡的降临，同时恍惚着想起了初到圆明园的年华，世人都为你天下无双的翎羽为之倾倒。

你慵懒地凝视着凤台珠帘后那依稀的人影儿，“这便是天竺进贡的稀臻白孔雀么？”帘后的人儿曼声道，你无畏地望着眼前雍容华贵的宫室，狡黠尖利的声线恭敬道，“是的，太后娘娘，这便是天竺国的白孔雀。”

已是初夏，风中带着晴暖的气息，庭院里的栀子花开得雪白灿烂，那帘后的人儿袅娜地走下汉白玉阶，朝着你走来。你只觉得羽冠一阵生凉，那罩着珐琅镂空金护甲的纤手轻抚着你的头颅，耀眼的金漆刺着你的目。你哆嗦着一阵，那被尊称为太后的人儿也一阵惊，连忙撤开手，众人皆上前搀扶。带你来的天竺使者屈膝跪下，“太后娘娘受惊，在下惶恐，这畜牲素来乖巧，今日不知怎的冲撞了娘娘，应是初来大清水土不服的缘故，望太后娘娘恕罪。”

你徐徐地展开了平时收拢于身后的无瑕覆羽，似雪月光华轻泄于地，你动人的光泽惊艳了众人，那太后眸中也漾起了几缕涟漪。

“这畜牲虽乖戾，毛色倒也少见，命人速打造一精致牢笼，囚了它置于圆明园的狩猎场，盛夏避暑时，哀家可得以观赏这畜牲开屏之姿。”太后轻启红唇，一道懿旨便把你的大半生都囚在了圆明园中。

那双清澈宛如灵玉似的眸凝视着你，樱紫的宫装衬得她如粉荷垂露，翩翩似画，她的手柔软温凉，与太后一样的轻抚，却使你无比眷恋。“小东西，我叫蹙殇，是你的驯养宫女，但是我该叫你什么呢？”你望着她一张一合的唇，读出了她满心的欢喜，“你可真美啊，如此白的毛色我从未见过，怪不得太后要把你放在圆明园，这可是个好地方，我就，就唤你雪烟吧！”

你再次展开了覆羽，只为博得她那转瞬即逝的惊艳，与如花般的笑靥。

之后的日子里，你都在这个囚笼里安然度过着，每日清晨那第一筐新鲜垂露的嫩草，使你安心地咀嚼着，并望着她满足娇俏的脸颊；闲暇时，清凉的溪水把你洗涤得愈发纤尘不染，你湿漉漉的翎羽展开时，时常溅得它满身水露，她却含笑抚你，并为你搜寻虱虫。

你像浸在明畅甜腻的蜜水中，开始的几年充实而欢喜，之后漫漫无期的日子里，尽管有她的陪伴，你却开始懒怠无神。就是在夏日中，太后来观赏你开屏的日子里，你却也很少兴致高昂地赏脸。

只有她知道，你缺少什么，你已到盛年，却没有一只孔雀与你相伴，你身为一只孔雀的大好年华，全在这个繁华似梦的牢笼里度过了。漫漫长夜时，你也经常颓废不安，期盼另一只孔雀的守候相伴。她常去向驯兽司提议将两只孔雀置于一笼中，世人却道她人心不足蛇吞象，本就霸了你的绝代风姿，还想让你诞下小雀，让她悉心照料，博得一世功名，衣食无忧。

她风轻云淡地面对着所有流言蜚语，抚摸你的动作还是那么轻柔，割来的嫩草还是那样新鲜，你望着沉醉于你外表的世人，身为孔雀眼角的清傲与厌恶，只有她知，她懂。

你多想走出这个囚笼，像出生时般，在天竺的河堤旁与同伴嬉闹饮水，那时的自由，珍贵极了。你一次次地冲撞着这个牢笼，令人窒息的痛楚弥漫全身，留下的只有满地的零乱飞羽，与你心力交瘁的喘息。她能做的，只有更加小心地呵护你，竭力让你快乐起来。

后来。蹙殇走了，静静地，突然地。因为她姓苏，老佛爷一道满门抄斩的懿旨，便将苏家一百二十八口人消杀殆尽，连她这个四房所生的，默默无闻的庶女也不例外。她随着他们化为烟尘，消失在这喧闹纷扰的世界里。

代替蹙殇的是宫女裁春，她与世人一般，只惊艳于你如梦似幻的翎羽，那转瞬即逝的欢喜过后，便不再惊叹你的绝世无双。

她没有蹙殇的耐心，也没有她的细致，你被马马虎虎地驯养着。而你静卧的时间越来越长，作为孔雀的那颗热血沸腾的赤心，化为冷石，沉淀下来。你的美招来了囚禁与祸害，你已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并心如止水地生活着，但那丝缕的侥幸与希望，还是残存在心中。

在之后的生活中，你很悔，若不是当初使太后受到惊吓，你便不会被道为“乖戾”，让太后理所当然的囚了你，让大清这个巨大的囚场霸了你的大半生。

事已至此，你作为一个虽美不胜收，却也卑微至极的牲畜，能怎样寻得解脱呢？你从当初的狂躁不安，到最后的无奈妥协，直到了圆明园的大劫到来后，才寻得解脱。

你睁开眼，烈焰的灼热直逼你的囚笼，金刚石铸就的囚笼只在焰火中褪去了金漆，变得更加火烫与坚固，你的翎羽开始触到了火焰，耳畔的嘈杂渐渐隐去，只剩下烈焰安静焚烧一切的声响，极度的痛楚麻痹了你的神经，你又阖上了眸，安静地等待着烈火焚身。你感觉喉头一阵腥甜，地砖上星点的血迹好似黄泉的彼岸花，一切都解脱了。

你很快没了知觉，卧在地砖上。一切渺小卑微的事物，都随着圆明园的衰败消失了。

若干年后，还有世人忆起你，凭着脑海中的依稀记忆，将你道为天神，令百花之羞容，使云彩之失色。

却不知，你只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孔雀罢了。

一个囚笼，便可束缚你原本不羁洒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