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看见你的笑容

我和她到了汽车站，准备前往东部谋生。我拘谨地拎着公文包，在她身后走着，看着她兴高采烈地奔跑跳跃着，像我们第一次遇见时，笑得那么开心。“我说，别板着个脸嘛，你可是要在城里找到一份新工作了！以后的新生活，会多么温馨幸福啊！”她叉着腰，满脸幸福地微笑着。

汽车开动了。汽车在小县城的山路上摇摇晃晃的行驶着，如我的心那般忐忑不安。“吃饼干吗？”她微笑着对我说。“这么贵的东西……”我摇摇头，很惋惜地叹口气。“切。不过我们的运气真的很好呢，竟然有人赏识你，破格提拔你，我们就像两只小鸟飞到东部去了！”是的。我手里紧紧的攥着那个信封，里面是我跟了两年的老主任的推荐信。“年青人虽然甜甜蜜蜜，你们两个人却应该有大的发展才对啊！”老主任的推荐信，给了我极大的信心，让我从小县城贫穷肮脏的圈子中挣脱出来，为自己谋求更高的发展。想到这里，我的手涔涔的渗出不少汗液。而她就托着下巴，痴痴地伏在车窗旁，傻笑着。

“吱吱……”不知怎么的，车子突然煞停了，我被甩向一边，和车子一起掉了下去。冰冷的河水疾速地涌了进来，四面八方的哭喊声和前额的疼痛让我几乎昏睡过去，但我迅速清醒过来，随即疯狂的踹破了窗户，想要逃出去。我立马又想起决定自己命运的信封，于是又游了回去。信封在车尾，而我却不巧看见她在车头挣扎的身影。河底幽绿色的阴郁以及安全带，把她无助的束缚在那里，她想要大喊，可只有气泡不停的涌出来。她要窒息了，幸好她看到了我的身影：我的爱人，快救救我！我看到了女友的笑容，那是绝处逢生的笑，那是值得信赖的笑，那是幸福依偎的笑，那是在溺水时，抓住岸沿的笑。可车还在往下沉，可那封信是我唯一的希望。怎么办？

我想起那一天，在街边的路亭，下着雨。我狼狈地跑了进去，看见了同样狼狈的她。她看见眼前的男生，觉得好玩，便可爱的笑了起来。我也摸着头笑起来，两个人就久久的在路亭看雨。后来，我请她吃饭。虽然是在路边的小摊，但她还是开心的蹦跳着，在昏黄的灯光下露出好看的笑颜。再后来，两个人搬到一起，日子虽然很困难，但她还是一天天笑着过去，为我的生活装点美妙的瞬间。

而这一刻，这些剪影流淌着从我眼前飘过，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稚嫩的笑颜在不远挥散着，看到她，我就想起那些瞬间，是我在小县城无法忘怀的辛酸，是单位黑漆漆的招牌，是路边条砖上肮脏的广告和斑迹；是那天昏黄的灯光，她在冬夜中洗衣的背影；小县城的一切又浮现在眼前，古老闭塞的气味弥散着，酒绿色斑驳脱落的一切，晚上寂静颤栗的声响……我一想到这就不由得害怕。另一边是那刻着章的牛皮信封，里面是老主任写给东部朋友的介绍信；我的心紧紧牵挂着它，攥着它，我就感受到城市的光亮，那是高档办公桌上的白光，是永不歇业的超市里耀眼的光芒，是歌剧院里男歌手咏叹的思量，以及代替代替那一眼望到头的，县城里的绝望……我醉了心，然而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狠心转了身。我捞起那信封，急速向上浮去；还好，里面的信还在。我又跳回去，我急切地向下沉去，可车子早已沉默在幽深的河底。

我哭一场，拧干了衣服，赤脚沿着路走去。我拦了车，不顾别人的惊讶，静默的坐在车厢里。我到了东部。

如愿以偿地，我成为了高楼大厦里的一个职员。我承诺给自己的生活一个全新的开始，于是我拼了命去干活，办公室的楼层一升再升；于是我尽了心去装饰，期望我为数不多的生活里迸出几粒闪光；可我却从此静了默，坐在办公室的高档办公桌前，一天不说一句话。只有当别人试图为我找个伴侣时，我才含了泪的说声拒绝。

有时候我不想再装下去，撕破了面具问自己的罪过。我始终放不下她，忘不了那一刻，我所看见的笑容。我知道自己的罪永远也无法赎清了。于是我卧在床边，流着泪看窗外清冷的灯光。

这一次，我坐班车去另一个城市谈洽生意。公司本来要给我安排飞机，可我执意要坐班车去，公司只好依我的意。如今我坐在左右摇晃的车中，感慨万千的走过当年的路。这一切多么荒唐……

随着一声尖利的煞车声，毫无准备的我再一次摔了出去。几乎又是同样的情景，河水卷着翻滚进来，四周响起无助的哭声。我早有经验，几下就搞定了车窗，弯了腰就逃了出去。游到一半，几乎是无意识地回头一看，我看见那河水深处的修罗炼狱。老人痛卧在过道上，小孩子哭着，敲打着玻璃和座椅。我一怔，仿佛又看见被安全带困住，在幽深的河底无助挣扎的她；又想起出发那天，蹦蹦跳跳上了汽车的她。拿着饼干盒，无忧无虑，任凭阳光洒在秀发上，快乐笑着的她；又想起她那莞尔一笑，似乎是看见了我那坚实的臂膀而高兴。而另一些影像，办公室里的忙忙碌碌，夜晚灯火通明的闹市，街边白色的，那专属于都市的灯光闪耀。我苦笑，这一切多么荒唐。

没有犹豫，我一头扎了下去。我拼了命把两个孩子拽了出来，使劲托了我们一把，到了那几乎能看见白光的地域；可我吐出最后一口气泡，晃了一晃，就沉入了那阴郁的，幽绿色的河底。

我很高兴，因为又能看见她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