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吻

午后，外面天阴阴的，且刮着不大不小的西北风。我心中记挂着那野外的黄菊，便想去看看，看看它们是否安然无恙。但妻觉得天冷不想让我去。我执意要去，她也不再说什么。

登上那段河堤，光秃秃的杏树猛然映入眼帘。前不久，它们还有许多叶子在上面，遮住视线看不到河里的水面及水面上的大小船只，而如今却一目了然。它们沉默着，伸着千杈万枝，无奈地望着天空。对着西风中的它们，我陷入沉思。它们难道面对西风严寒怯懦了吗？妥协了吗？不！没有，它们没有！它们只是暂时休息一下，积蓄再度冲击的能量。世上没有永远的胜利者，有的只是不断胜利不断补充能量的胜利者。不管是人还是万物，它们的能量都是有限的，都有一个休养生息的周期，也只有好好地休息，好好地积攒了能量才能卷土重来，梅开二度。而休养生息最好的季节便是冬季，它们把繁重的背负全部抛弃，生命的节奏放慢，沉默着、忍耐着、坚毅着、等待着、期盼着，直到有一天，冲破厚重的夜，浓浓的寒和无边的寂寞，把勃勃的生机、盎然的激情，横越长空，指点万里江山，披红挂彩。

窄窄的河堤上，放眼望去，满目苍然孤寂。荒草萋萋，枝杆连天，枯叶曳缠，西风劲吹。地上也很少见绿色，除了荒草腐叶还是荒草腐叶，没有让人惊喜的颜色。人的思维也好像寂然不动，不起意念。西风吹在脸上，冷冷的，凉凉的，有点刺，但还能忍受。向上看，无数的参天白杨遥指长空，不甘逆来顺受，尖尖的枝尖狠刺天眼，怒泄一腔烦闷忧愁。而那垒砌在高枝上的乌鸦的巢儿，更是凄凉得很，被西风狂摇着，岌岌可危。不时，有只寒鸦蓦地从寒巢中冲出来，“嘎嘎”地飞起，绕树三匝，无所栖依，哀鸣凄戾，不胜怨恚。花椒树的森然长刺，锋利得很，划破西风厚重的面皮。西风被激怒了，雄性大发，疯狂地肆无羁惮地像瞪着血红眼的斗牛，扑天盖地地袭来，欲破坏一切，压倒一切。但它是徒劳无益的，因为世上总有许多东西，无论怎样地压迫怎样地剥削都不会屈服和被压倒的，它都会坦然面对，坚毅耐忍，总有一天，真正统治这个世界的还是那些不折不挠毫不屈服的微微而笑者。

难得可贵的是那些在枯叶中的低小的野菜儿。虽然叶儿不是那么绿了，鲜了，但它们并没有死，而是还在坚强地活着，还在为了自己的信念努力地装点着寂寞的大地。但这样的野菜是不多的，有许多秋天生机盎然的野菜，这会儿却不见了踪影，可能耐不住严寒的折磨而香消玉殒了。

站于河堤上，看见坡西的小池塘，里面的池水真是清洌见底，涟漪漾然。我下到坡底，站在池塘边，静静地看池里的水，没想到它们是那么清澈,池底的贝壳、残枝和败叶清晰可见，却不见小鱼儿的丽影儿，隐匿于何处，也或许全遭了恙。因为那些贪利的电鱼之徒，无论再隐蔽的小沟小渠他们都能找到，更不会放过，大电流的电极放入水里，可爱的鱼儿瞬间玉殒浮上玉白的肚皮来。即使侥幸逃命的，也是枉然，这次幸免，难免下次再下次轮番轰炸。如果能有一条小鱼儿悠游其中，那该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呀！小池里水虽然清了，但没有一条鱼儿，它该是多么寂寞呀！水和鱼儿是一对恋人，如今失恋的水儿只能欲哭无泪，望眼欲穿，再不见苦苦相思的恋人丽姿倩影了！只有赤裸的树的倒影儿寂寞地陪伴着它，度过一个又一个悲凉的严冬。池塘边上的林行间，地上铺了厚厚的落叶，而落叶里，竟有一种野菜绿意盎然。这种野菜好像是那种野草莓，仔细看去，在落叶间一片片的，全是。它们多姿的叶片，薄薄的、鲜鲜的，时隐时现于落叶里。它们靠了落叶的佑庇，躲过了寒冬的侵淫，自由地可爱地生长着。在如此光秃秃的河堤上，如此生机勃勃，实属不易。大地从来不寂寞，总有一种或多种植物点缀着她，让她美丽，让她青春永葆。因为大地又是多么勤劳朴实和宽博仁爱呀！她为了怀中的孩子，奉献自己的每一份光和热，每一份情和爱。而她的孩子又怎能不报答母亲的三春晖呢！

看到野草莓，我的心情为之欣喜，笼着的淡淡忧郁也渐渐散去，继之清明暖了许多。猛然想起我深爱着的野菊，便上到坡顶，继续北行。

杏树行地下的初冬还翠绿的肥腴的野菜呢？如今却不见了踪影。它们惧怕冬的残酷无情，不知逃在哪里了。我不敢想象它们受不了冬的淫威而自尽了。在原来最先看到野菊的地方，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干枯了的茎杆。我心里蓦地冷起来，好像西风太强劲了吧。心想这里的野菊如此，别处的也可想而知了，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前方的那条秋冬开得灿烂纷纭的黄橙橙的野菊长廊不知该萧条衰败到何等样儿。心里有惧怕，有担心有不忍，更有无法接受的扎心的现实。过了排灌站，一对老夫妻在一小草堆后面背风的露天地方，“咔嗒……”地纺绳。这是一对经风经雨的老人，人老珠黄以后，相依相伴，共同打发着日月，营造着艰苦的生活。他们没有太大的能力重新创业，只能打个苞片儿换两个钱儿，吃盐打油，维持基生活。他们纺绳的北面不远处就是他们简陋的窝儿。原先他们的院中树下有一丛黄晶晶的野菊儿，现在也枯萎在那儿。继续北行，到了那个孤独的老人的“家”。老人坐在院中，上面是阴阴的天空，左右是穿行而过的西风。他不紧不慢地做着什么，面无表情，好像和那沉默的树一样。院中狼藉得很，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唯有两只小狗儿伴着他，有人时，“汪汪……”叫上两声。那老人知道有人经过，依然低着头做自己的事情。树枝编织的篱笆门紧紧地关着，两只狗儿也钻不出来。因为他不想和外界交往，从而有太多的杂事。他好像只生活在自己独立的世界里。不知有春夏，不知有新闻。

过了老人的家，杏树行里，蓦地现出橙黄的野菊来。我真的惊喜莫名。在如此寒冷的冬里，在如苍茫的季节里，它们还在努力地绽开着。实在太让人钦佩和敬仰了。点点的黄花儿，缀在枯萎的花丛中，那么鲜明，那么可爱，那么让人惊喜欢欣。小小的花瓣儿，嫩嫩的蕊儿，迎着刺骨的寒风毅然而开。我真的没有想到，它们还在开，还在顽强地开着，一点也不怯馁。万树苍然原野尽，独菊坚挺一角欣。吾独爱之，爱它高洁耐寒的气节，敬它纯净幽雅的品质，更喜欢它的精气神儿，无论外界环境如何地恶劣，它都漠然置之，独自香开驿路，花灿僻野。不为物艳，不为人娇，天地一腔芳心，自由人深懂。它们苍然赤露于西风里，阴天下，不躲不缩，耐寒经霜，不改初衷。我轻轻地蹲下，欣赏它们黄橙橙的花儿，坚挺的茎儿，变色的叶儿，一切都是那么惹人怜爱，惹人情思。我爱它，真的很爱它。爱它的气质高雅，爱它的经寒不惧，爱它的毅然坚强！

走不多远，来到那条野菊长廊。远远看去，一片枯萎。走近了，却见一朵一朵的花儿点缀其间，并不是太寂寞。哪怕一朵花儿，也要努力地正儿八经地绽开，不敷衍塞责，不马马虎虎，每一片花儿都是那么认真，那么鲜艳，色正姿丽。那紧攒在一块儿的，更是耐看。大家互相搀扶着，坚忍着，尽情释放自己的全部美丽和坚贞。枯萎的花丛里，还有的叶儿是鲜绿色，坚挺地支撑着美丽的花盘。干枯的花儿紧紧抱着茎杆，不坠凡尘。生而不俗耐清寒，殒之不落泥泞间。朗朗乾坤一段心，淡淡馨香暖天涯。

良久，返回城里。觉得斗室明亮了许多，那股沉闷之气也烟销云散，清淡之馨慢慢氤氲开来，我微醉其中，不知天高在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