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哭了

那天，当我从班主任堆满了一屋子书的办公室走出来时，阳光正猛。知了正在树上声声叫着夏天。

我就那样虚眯着眼睛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往教室挪。迎面走来的是隔壁班上的一个男生：小飞机怎么啦？他叫着我的绰号。

我的绰号极响。在当时的校园里，同年级的人是百分之百的知名度。

成绩好，这是其一。

长得还行，这是其二。

爱玩，这是其三。

爱和男生玩，这是其四。

敢玩，这是其五。

学校的围墙，那个最矮的地方，塌了又砌，砌了又塌，百分之九十，是我的功劳。

这几项加起来，就使我成了全校最瞩目的一个女生。

一直以来，我是学校里最骄傲的公主。在功课和玩乐之间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按说，我没有任何理由要进班主任那间因为堆到房顶的书而给人压迫感的办公室。这次的全校摸底测试，我仍保持在比第二名多一分的水平。学校的演讲比赛中，我拿的是一等奖。虽然缺过几次作业，但我后来都还算及时地补上了。晚自习后爬围墙出去玩时从来都没有被哪个老师逮到过。隔壁班那两个男生为我打架的事情也并没有在老师面前曝光。但，当我从班主任那堆满了书充满了压迫感的办公室出来时，我是那样的垂头丧气，我拖着我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挪往教室。

我哭了。当我趴在课桌上的时候，我的泪终于夺眶而出。

这是我来到这所学校的第一次哭。

我是初二的下学期才转学过来的。从最好的一中里最好的72班。转学前我在70多人的班里排名在五十开外，实实在在的丑小鸭。所以在那个寒假之后我被发配到老舅任校长的这所一般又一般的中学。丑小鸭变成了美天鹅。应该说，老师的重视，是最直接的一个原因。当每一个老师几乎如出一辙地对我说：“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时，我的自信心膨胀到了从不曾有过的高度。

当我一次一次地开始夺走每次考试的桂冠时，我的骄傲和虚荣也膨胀到了无以伦比的程度。所以我放肆地玩，放肆地疯。

因我握了成绩这张王牌。在我顽劣胜过任何一位差等生的时候，我有把握让宠着我的每一个教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才多大呢？瘦小的身子裹在宽大的校服里，走路总是一蹦一跳，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心无城府地挂在脸上。

抽屉里每天都有不同的信封塞进来。我张扬着那些幼稚的情感，张扬着我幼稚的虚荣心。星期天的上午，我不回家。一大群人去爬山。我让那个有着阳光般的男生拉住了我的小手。我的脸羞涩地胀红，脑子里却纺织着一些美丽的梦。

自习课的时候，我溜出学校的大门，走过那座晃悠晃悠的小木桥，在河对面如茵的草地上躺着，虚眯着眼睛看蓝天白云，偶有鸟儿飞过，不留痕迹。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幻想，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如果不是那一次谈话。我想，这样的日子，我会一直过下去，直到毕业。

成绩也许会继续下去，也许会变差。毕竟，心散了乱了，就很难再收回来。我不是天才，在一中的时候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这世上没有天才。

那天，当我正在跟一群男生嘻嘻哈哈地在教室里玩着扑克时，班主任瘦弱却威严的身躯出现在面前。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不准在教室里玩扑克，这是学校的明文规定。

人作鸟兽散，班主任只叫住了我：到我办公室来。

这是我第一次进班主任的办公室。好多书。它们整整占据了两面墙，只因另外两面一面是门，一面是窗。

我在他桌前坐下，我并不太惊慌。我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的两面大书架。好多书。好多我喜欢看却买不起的书。

很久没有好好读过一本书了。课余的绝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嘻嘻哈哈无所事事中度过。以无聊空洞迎接另一个无聊空洞的明天，自己无知无觉。

这一刻我却感到空虚了。我想起了很小时候作文被老师念时我骄傲的小脑袋里长大了要当作家的念头。

班主任看着我的脸。他的眼神是慈祥的。他的话语也是软软的，温暖的。

孩子，告诉我，你怎么了？

你让我感到失望了，孩子。你本是个多么聪明的孩子。

有目标吗？长期的：将来想做什么？近期的：想考上什么样的学校？有为你的目标而作出过具体的努力吗？

不要忘记一中。你现在的成绩，比起他们仍然还是有段差距的。从哪里跌倒，就应该从哪里爬起来。你要战胜的，是你自己。

不是不可以玩。我并不主张一昧地死学。但你要把握一个字：度。这个世界上没有天才。你已经长大了孩子，你要对自己负责，只有你能对自己负责。

还有一些东西，现在还是苦的，涩的。是青的苹果。你要给它养分，用心呵护，才能结出红润甜脆的果实。

孩子，我相信你不会令我失望。更不会令你自己失望。

班主任嘴唇里吐出来的这些句子，就这样幽灵一样的钻进我的耳朵，也钻进我的心里。

第一次，我感到了疼痛。

是心被这些句子戳得生生地疼。

当我趴在桌子上流完我的眼泪。我告诉自己：我不要再让他失望了。我也不要再令自己失望。中考的时候，我的成绩高过一中重点班的分数线30分。我的作文在市里的一次竞赛中获得二等奖。

离校的那一天，我去还书给我至亲至爱的班主任。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他送给我一套我渴望已久的《红楼梦》。孩子，你是好样的。我说不出话来。我只是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我说不出我的感激。在那样的时刻，是他以那样温暖的方式提醒澄清了我混沌的心灵。是他，让我在那天哭了。

但，当我从班主任那堆满了书充满了压迫感的办公室出来时，我是那样的垂头丧气，我拖着我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挪往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