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熊蜜糖

离开森林已经很久了，狗熊独个儿走在城市的街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很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狗熊是从一个马戏团里逃出来的，他曾在森林里被人捉住，取了一些熊胆，然后卖到马戏团去。狗熊跟着马戏团走南闯北，为人类做着各种可笑的表演，好赚得一些吃食。可是，因为狠心的猎人早已取去了一些熊胆，所以，狗熊在表演钻火圈之类的把戏时经常胆怯，为此他可挨了马戏团主的不少鞭子呢。他常常被打得惨呼不绝，要依他往日的性子，早就豁出去和马戏团主干上一仗了。可是，自从他的熊胆被取去了一些之后，他再也没有胆量去反抗什么了。

不过，胆子小也给他带来了一些好运气。马戏团里的人们都不大在意这头胆怯的熊，觉得他不敢怎么样的，也就放松了对他的看管。这样，狗熊终于等来了一个逃跑的机会。在马戏团去往一个城镇的路上，狗熊飞快地逃离了队伍。

他流浪了很久，走啊走啊，却怎么也找不到森林。就是这样，在一个偶然的早晨，狗熊来到了这座城市。

这时的他，早已经饿到皮包骨头了。他闻到城市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于是欣喜若狂。可他马上就失望了，因为没有人愿意给他一些饭菜，哪怕剩饭剩菜也不愿给他——谁让他是一头熊呢，而且，还是一头面貌猥琐的熊。

街边的那家小店里，有他最爱吃的蜂蜜啊！他蹒跚地走了进去，向店主讨一些蜂蜜，结果却被暴打了一顿，接着，又被几个年轻力壮的伙计扔了出去。

大街上，马上就有不少人围了过来。狗熊喘了口气，想：该有人为自己说句公道话吧？可是，所有的围观者都是来看热闹的，他们看到以前只在马戏团表演时才能看到的狗熊如今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大街上，这个场面真让人觉得刺激！

“打他！打他！”不知是谁，突然这么喊了起来。

狗熊吓了一跳，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竟然还要打他，他们才围过来，都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地又来喊打呢？

可群情就这么激愤开了，一个个年轻人接连冲了上来，对着躺在地上的狗熊狠狠地拳打脚踢，看着他抱着头的可怜样子，听着他“嗷嗷”的惨叫声，他们更兴奋了，打得也更厉害了。甚至，就连几个小孩子也参与了进来，用他们的小手小脚加入了对狗熊的围攻。

“死了！死了！”有人突然喊了一声。

狗熊一动不动地躺在街面上，浑身是血。

一个孩子对着狗熊的后脑狠狠地踢了一脚，见狗熊毫无反应，这才恨恨地说：“真的死了。”口气里竟有几分遗憾，好像打得还不够过瘾似的。

人群无声无息地散开了，纷纷消失在各条街道的拐角，当然，谁也不会留在那里等候警察的盘问，毕竟是出了命案嘛。

只有一头狗熊，一动不动地躺在街面上，没人再多看他一眼，好像他是被什么力量凭空扔到这里的，和这座城市，和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狗熊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又闻到了那种香甜的蜂蜜的味道。在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真的死掉了，是仁慈的上帝满足了他最后的愿望，给了他一口他临死也没吃到的蜂蜜。

可是，他没有死，给他蜂蜜的也不是仁慈的上帝。他睁开眼，看到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正吃力地托着他的脑袋，往他的嘴里抹着蜂蜜。

狗熊一下子哭了出来。长到这么大，他还从没有哭过。他被猎人抽取胆汁的时候，被马戏团主鞭打的时候，刚才被一群人围殴的时候，他都没有哭过。可是，这个时候，他却哭了出来。他有那么多的眼泪，哗哗地顺着脸颊淌到了地上，然后漫过了街道，就要漫到房屋的第一层窗子了。狗熊托起了小女孩儿——她还太小，泪水会漫过她的头顶的——把她放到自己的身上，然后，吸足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身体像皮筏子一样漂浮在水面上。他们就这样漂着，直到泪水的水位渐渐地低了下去。

小女孩儿被托在狗熊的身上，看着狗熊带着泪水的幸福的笑脸，还有一边漂浮一边大口吃蜂蜜的憨样，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到小女孩儿的灿烂笑容，狗熊的笑容也展得更开了。

从那以后，无家可归的狗熊就定居在了这座城市。他早已忘记了那些殴打过他的人们，他只想在这里过上一种安定的生活，并且，常能见到那个小女孩儿，和她一起玩耍。

——也许，这就是狗熊决定定居在这里的唯一理由吧，因为那一天里，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无法描述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直到后来，他才从人类的语言里学会了一个恰当的形容词——幸福！

是的，狗熊就是为了“幸福”才定居在了这座城市。

可是，对狗熊来说，在城市里居住并不容易，因为他没有必要的谋生技能。有天，小女孩来找他玩儿，见他愁眉苦脸地正为这个问题发愁，就问他说：“狗熊，你那么爱吃蜂蜜，为什么不去自己酿蜜吃呢？酿得好的话，还可以摆个摊子来卖。那样的话，很多人都会喜欢你的蜜的。”

“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狗熊恍然大悟。等小女孩一走，狗熊兴冲冲地马上开始着手酿蜜，可是，新的困难又出现了，“哎呀，我是狗熊，又不是蜜蜂，怎么会酿蜜呢？”

但是，无论如何，狗熊的酿蜜计划还是开始了。他一大早就去城外，采来很多很多的花粉——这对他来说可真不是件容易事——然后，回到一个废弃的仓库，那是他好不容易才找来居住的地方。他把花粉都放在一个罐子里。“然后该怎么做呢？”到了这个时候，狗熊就完全没有头绪了。

狗熊很是沮丧，折腾了半天也搞不出个所以然来，到了午夜时候他终于放弃，埋头睡觉去了。

躺在那里还没有睡着的时候，狗熊又想起了那个小女孩儿，想起他们两个在一起的幸福时光……狗熊沉迷在回忆当中了，突然，他觉得身旁有什么不寻常的响动。狗熊吓了一跳，起来看时，却见那个装着花粉的罐子里发出奇异的声响，不多时，蜜的香气就散发出来了！

狗熊着实地吃了一惊！他举起那个罐子，只见花粉在里面跳动着，不断地变化，没多一会儿，一罐子甜甜的蜜就酿成了！

狗熊一下子愣在那里，捏捏头，又捏捏脚，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真的不是做梦！那一罐香香甜甜的东西，确实是蜜啊，而且，比所有的蜂蜜都要甜上许多！

狗熊三口两口就把这些蜜糖全都吃光了，这可真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甜的蜜了。可是，真奇怪啊，蜜是怎么酿造出来的呢？

过了很多天，又酿了很多蜜，狗熊才搞明白了这个问题。原来，只要他想起那个小女孩儿的时候，只要他的心里充溢着幸福感觉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弥漫到身边，如果装着花粉的罐子恰好就在身边的话，“幸福”就会沾染到那些花粉身上，把它们酿成最甜的蜜。得知了事情的原委之后，狗熊兴冲冲地跑到小女孩儿那里，迫不及待地要告诉她这个消息。临出门的时候，狗熊还带上了一些花粉，想给小女孩儿现场表演一番呢。小女孩儿曾经告诉过狗熊自己的住址，狗熊摸索着记忆，好容易找到了小女孩儿的家。

这真是一座气派的房子啊！狗熊暗自惊叹着，想到小女孩儿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狗熊隐隐觉得有一些自卑。

但是，他还是鼓足勇气去按了按门铃。

开门的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他冷冷地盯着狗熊，爱搭不理地问：“什么事？找谁啊？”

“哦，哦，我……我找……”狗熊紧张地支吾着，“我找，一个小女孩儿。”

管家的眼皮向上一翻：“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狗熊也不知道自己该算干什么的，急得答不出来。

另一个神态威严的中年男人正在院子里坐着，远远地看到了这个场景，不快地皱了皱眉，对管家使了个眼色。

管家会意地点了点头，向身后一招手，马上，有两个保镖样子的人物突然冲了上来，二话不说就把狗熊按倒在地，几拳打昏，然后迅速铐上了手铐。

……狗熊这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一间窄小、阴暗的房间里，没有门，只有冰冷的铁栅栏。狗熊抓住了铁栅栏，使劲地叫喊着，可是，没人睬他，只有远远传来的痛苦的呻吟声，让狗熊觉得毛骨悚然。

这里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监狱吧？狗熊暗自捉摸着，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监狱里是分不出昼夜的，也不知过了多长时候，狗熊的心情渐渐地平复下来。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也不去想为什么自己会被关进来了，只是反复地回忆着当时和小女孩儿一起度过的时光，那种幸福的感觉再次充盈了起来。

是什么，这么香啊？

狗熊这才记起了，自己出门的时候带上了一些花粉，本来是要给小女孩儿做现场表演的，谁知却没有派上用场。而现在，不留神地，这些花粉再一次地被酿成香甜的蜜糖了。

狗熊灵机一动——他这一辈子里可很少有过灵机一动的时候——把蜜糖涂在了铁栏杆上。果然，那些被幸福酿造的蜜糖实在太甜了，甜得足以融化掉一万颗最冷酷的心。于是，没过多久，铁栏杆就这么被融化掉了，狗熊大踏步地跨了出来，重新见到了阳光。

——这是狗熊的生活中一段非常难忘的插曲。后来，小女孩儿又来找过他，告诉他，自己的父亲是这座城市里的警长，那天是他下的命令把狗熊关到了监狱里。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狗熊的心里毫无芥蒂，只要小女孩儿来找他了，他就高兴得不知道怎样才好。

幸福的感觉就这样时时陪伴着狗熊，于是，他的蜜越酿越甜，也越酿越多了，他终于可以推着一辆粗糙打造的小车，走街串巷地去推销他的蜜糖。

很快地，“狗熊蜜糖”就声誉鹊起，因为它实在是甜过了所有的蜂蜜啊。狗熊赚了很多很多钱——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些钱到底有多少，一头狗熊哪里会搞得清这些事情呢。只是，他看着很多很多的硬币收进怀里，就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他可以拿这些硬币去买一些美丽的花儿，或者买一些漂亮的衣服，好送给他的幸福的小女孩儿。

是啊，一头狗熊要钱能有什么用呢？所有的钱，都只是一种表达的工具。

小女孩儿也很高兴地收到狗熊的礼物，虽然事实上，她并不喜欢狗熊买来的这些东西，样式实在太老土了，不过，就一头狗熊的审美水平来说，他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

时间就这样悄悄地流逝着，也许，很多年都过去了吧。狗熊在人类的城市里早已生活得心安理得，虽然还是有很多人来欺负他、捉弄他，但他全不在意。他只是静静地酿着他的“狗熊蜜糖”，静静地等着小女孩儿来找他玩耍，静静地体会着那种静静的幸福。

但是，有一件事情是憨厚的狗熊从来没有料到过的，那就是，他的“狗熊蜜糖”已经抢了城里很多蜜糖店的生意。是啊，“狗熊蜜糖”是那样的甜，人们为什么还要买其他地方的普通蜂蜜呢？

在一个冰冷的早晨，一队警察来到了狗熊居住的仓库（这仓库还是以前那副破败的样子啊，狗熊从来没有用赚来的钱稍稍修饰过它），不由分说地把他带走了。狗熊后来才知道，他被城里所有的蜜糖店联名起诉了，理由是：他偷了他们的蜂蜜！

在唇枪舌战的法庭上，憨厚的狗熊百口莫辩。是啊，谁会相信一头狗熊也有酿蜜的本领呢？不，你不必当场演示什么，狗熊不会酿蜜，这是公论，所以，你的“狗熊蜜糖”一定是偷来的！

对人类来说，盗窃罪要被处以三到五年的有期徒刑，但是对狗熊来说，这条罪名判死刑都已经绰绰有余了。狗熊被关在了牢房里，眼前是冷冰冰的铁栅栏。

但是，狗熊并不紧张，因为被押走的时候，他有生以来第二次地“灵机一动”了——他偷偷往怀里揣了些花粉。

那天，在牢里无人的时候，狗熊故伎重施，把偷藏的花粉取了出来，然后想象着他的小女孩儿那副可爱的样子……

可是，这一次，不知怎么，脑海里出现的却不是过去那些甜美的回忆了。狗熊在恍惚中吃惊地看到，那个小女孩儿，正穿着一身漂亮的裙子和一个俊美的青年在她那所大宅子的花园里，他们拉着手，低声地说着什么，时而羞涩地笑着……狗熊第一次发觉，他的小女孩儿早已经长大了。是啊，她已经长得那么高了，而

且，是那么美，那么美，“难道我在这座城市里住了真有很多年了吗？真是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呢！”

狗熊叹了口气，在恍惚的幻象里，他眼前的情景越发清晰了，他甚至能听到他们的低语。那个青年说：“下个月的今天就是我们的婚礼了，真是紧张呢。”小女孩儿（狗熊还是习惯在心里这样叫她）难抑脸上的喜悦，羞涩地点了点头。

狗熊突然有些伤感，那是种异样的情绪，他说不清楚，就像当年他也说不清楚那种幸福的感觉一样。

突然，狗熊听到了小女孩儿提起了自己：“听说我的那个熊朋友被抓起来了？”

狗熊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只听那青年说：“哦，好像是因为偷了人家的蜂蜜吧。”

小女孩笑了：“我说呢，他以前还常跟我说那蜜是他自己酿的，我也这么信他，可是一想，狗熊怎么会酿得出蜜来啊！”

——幻影一下子全都消失了，狗熊的心“嗡”地一声，好像被子弹击中了一样。他生平第二次流下了泪水，身上也好像被突然间抽光了力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狗熊才回过神来，他发现偷偷带来的那些花粉在不经意间已经酿成了蜜糖。是啊，这就能逃出去了。可是，狗熊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的神情，他呆呆地坐着，半晌，突然抓起一块蜜糖狠狠地摔在铁栏杆上！

可是，这次酿出的蜜糖比黄连还要苦，是融化不了任何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