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男孩

尽管我正忙着构思我目前着手创作的小说，或是正沉醉于润色某一行诗句，我却像往常一样注意到了其他的人――那些歪戴着学生帽，斜挎着书包的学生们。不仅如此，我还听到了他们的笑声、他们的窃窃私语声，目睹了他们那被压缩在这节狭小的火车车厢里的旺盛的青春活力。

那一年，我住在英国。每天，我都要乘坐火车来往于赫特福德郡和伦敦之间。这段路程每趟大约要花费一个小时的时间。每天早晨，都会有一群男孩子乘坐这趟火车去上学，大约要乘坐15―20分钟的路程。我已经意识到了他们的存在，但是，却并没有对他们给以太多的关注。开始的时候，他们似乎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吵吵嚷嚷的小斑点，并没有引起人们过多的注意，车上其他的乘客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们似的，有的继续打着瞌睡，有的在茫然地望着窗外，有的则藏在喜爱的报纸后面专心致志地看着新闻。 

就这样，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他――一个瘦小的男孩子，他紧紧地裹在温暖的衣服里，抵御着乡下秋天日渐寒冷的天气。我立即就意识到我以前曾经不止一次地见过他，而且都是在同一个地方――就是在我的座位正对面的那个座位。 

顿时，思绪从我正在构思的一首诗里回转过来，我抬起头，微笑地看着他。而他呢，也许是见我看他的缘故，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扑闪着，流露着羞怯，然后，把头转向车窗，在剩下的旅程里，他就这样一直望着窗外。 

第二天，当我上了火车之后，竟然不由自主地向我对面的座位上看去，他还没来。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竟然是那么期待着他登上这趟火车。最终他还是和大家一起来了，但是却显然与众不同――虽然他被环绕在他们中间，但是，却和他们格格不入。他似乎沉浸在自己那个独特的世界里，一个孤独、寂静的世界里，或者说我冷眼看去是这么回事。其他的学生们则你推我一下，我挤你一下，互相嬉闹着。然而，当他们注意到他走过来的时候，对他的举止却变得彬彬有礼起来，但是，就是没有人和他说话。他平平静静、从容不迫地径直走向他平时所坐的那个座位。而我则一直在看着他。 

“嗨，你好，”我热情地向他打招呼，“我一直都在这儿等你。” 

此刻，他扑闪着那双长着长长的睫毛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目光中充满了震惊。他就这么惊讶地凝视着我，少顷，这张小脸转了过去，目不转睛地望着车窗的外面，一直到他该下车的时候。然后，像往常一样，他默默地跟着其他那些下车的学生一起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 

其实，那天早晨在我上火车之前，我就已经感觉到我会被拒绝。而就在这两天里，因为老想着这个小男孩的缘故，我甚至感到我已没有灵感来进行写作了。现在，我是真的被拒绝了，完完全全地被这个坐在我对面的小男孩拒绝了。哦，这是多么痛苦啊！我不得不停止构思我的诗句，因为我知道，在剩下的旅程里，再也不会有什么灵感飞临我的脑海了，同时，我也开始感到我们之间可能再也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仍旧像那天一样主动和那个小男孩说话，但是我却从没有听到他的只言片语。我简直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对我?他不仅让我觉得非常神秘，而且也让我感到忧心忡忡。终于，有一天，当我向他打招呼的时候，我得到了他的一些回应――他向我摆了摆他那瘦弱的小手，然后，就又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 

一天早晨，我买了一些包装精美的糖果带在身边，准备作为礼物送给他。当他坐在座位上的时候，我拿出那些糖果递给他。 

“哎，”我微笑地看着他说，“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他虽然没有说出声音，但是，从他的小嘴的形状来看，他分明是惊讶、欣喜地“哦”了一声。他怯生生地抬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缓缓地伸向我送给他的礼物。但是，突然，他又猛地把手缩了回去，像往常一样向我摆摆手致意。然后，就又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 

我立刻惊呆了。然后，我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把这些糖果放进他外套的口袋里。他缓缓地转过头，面向着我，小手轻轻地拍了拍口袋。他的那双大眼睛迷惑不解地注视着我，好一会儿，才再次转过头去，凝望着窗外。 

他究竟是怎么了？而我又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我始终接近不了他？为什么他始终不愿意和我说话？而这些对我难道非常重要吗？哦，是的，是的，这对我太重要了，简直就是重要极了。我非常想和他说话，非常想和他成为朋友。 

从那以后，这个瘦弱的沉默而又神秘的小男孩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每天早晨，当其他那些学生上火车的时候，都会友好地和我打招呼。他们的年龄看上去大概在7岁到14岁之间。而这个瘦弱的小男孩仍旧像以往那样，仅仅是深深地凝视着我，向我轻轻地摆摆手，然后就迅速地扭转头去，凝望着窗外了。他的年龄最多不会超过7岁，但是，他那双大大的、富于表情的眼睛却又明显地预示着他的与众不同。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很快，放假的季节到了，火车上也安静下来了。当学校季节性的放假来临的时候，这趟火车上就再也见不到那些学生们的身影了。我非常想念那个沉默的男孩，我经常会想起他。 

在圣诞节的前一天，我早早地离开了办公室，准备登上火车回乡下去，而我的思绪早就随着圣诞节的气息飘得很远很远了。火车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在这拥挤不堪的车厢里，我宁愿和我的思绪一起飘向远方，也不愿在这摩肩接踵的人群里穿梭，直到我沿着车厢中间的通道挤过人群，并且在习惯的力量的驱使下来到了那个我平时所坐的座位旁。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窗外起了浓雾，车厢里亮起了灯。这时，我从书中抬起了眼睛，向窗外望去。突然，我从车窗玻璃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小脸，而且，他就坐在我的旁边。我的心头一阵惊喜，正是那个瘦弱的、沉默的小男孩！此刻，他正和一位年长的、容颜憔悴的女人坐在一起，我想可能是他的妈妈。我对玻璃中反射的像笑了笑，然后转过身看着他。 

“你好！”再次见到他，我真是高兴极了。 

“哦，别麻烦了，小姐，”这时，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女人斜着身子，越过他对我说，“他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她的身体几乎倾斜到了我的身上，而她也几乎是在对我大声地耳语了，“他是一个哑巴，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竭力克制着我的愤怒，否则，我真的会给她狠狠一击。我瞟都没瞟她一眼，完全地转过身子，面对着这个小男孩，并且伸出我那一双大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一双小手。 

“你好吗？”我问道，“能再次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我伸出双手，捧着他的小脸，激动地说：“圣诞节快乐！祝你圣诞节快乐！”我缓慢地说着我的每一个词，精心设计着我的口型，以便他能“读懂”我的话。 

这时，他使劲地扭动着身体，向我这边移过来。我连忙伸出双臂想制止他。但是，他非但根本不予理会，而且还爬上了我的大腿，坐在了上面，并且伸出一只手，撑在车窗的边缘上。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能满腹狐疑地静静地看着他。 

只见他又抬起另一只手，伸出食指，缓慢地在那满是水蒸汽的车窗上写下了三个醒目的大字：“我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