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者

穿简单的T?骑自行车一路狂踩，远远看到她站在路旁。我放下车，任她拉着穿过低矮的北方式建筑，来到一片草地，草地尽头有炊烟。她回头笑着说，我们一口气跑过去才可以喝到祖母做的甜酒。

小城市深处的人家，过勤劳富足的生活，朋友不喜喧闹，这里便是她的器具地。我欣赏她如此简单的生活姿态。

上了二层小楼，三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朋友说，一间画室，一间书房，一间我自己住。她站在书房门口，表情突然严肃起来，极其郑重地说，庆世，你要爱惜它们，答应我。

我连忙回应一声“Yes，Madame”，朋友又笑起来，推开门，邀我走进去。

是一屋子的风筝，斑斓而炫目。有布缝制的，也有纸糊的，有老鹰、蝴蝶、蜻蜓、海燕、凤凰、飞鱼，或挂在书柜顶，或吊在窗前，翩跹轻盈，展翅欲飞。我仔细的看，注意到一只只有黑灰两色的蝴蝶风筝，在流光溢彩中有些特别的个性。

朋友说，我自己做的。1996年在北京，巷子里一个老手艺人教我做的。那时候啊，活得很压抑，也很迷茫，不知道自己该向着哪儿去，很久找不到手握画笔的感觉。

我抬头，1996年你刚刚大一，应该在学校里为了社团而忙碌啊。

朋友闭了眼，那不是我想要做的，所以很苦恼。常常一个人跑出校门闲晃。北京有的地方挺闹的，我买了几罐啤酒坐在那平房门口，往胃里灌。可惜酒量太好，怎么也醉不了。对门一个老爷子看着我笑，跟我说，年轻人怎么都跟你这样啊。我没事做，就靠着那掉漆的墙跟他侃大山。后来天晚了，他老伴请我吃她蒸的馒头。吃完后，老爷子命令般的说，跟我来，我教你做一只好风筝。

我笑，你定是乖乖随他去吧。

朋友点头，说，很感激他们。我们不过才认识几个小时，老爷子在门口时牛气冲天的，对我又是讽刺又是挖苦，其实信号，作风筝的手艺是组上传下来的，也令我很敬佩。我认真地学，做了一只比较像样的蝴蝶风筝。老爷子看我是个画画的，就让我在上面画些纹络。我挤了一管子煤黑，一管子乳白，用一分钟画好。老爷子摇头，谈起，跟我说，你急躁，静不下来，但确是聪颖。这只纸鸢，你还是放了它吧。飞高了，线一剪，就什么事儿都没了。记得，姑娘，照你想的做，别急，别气，给自己纯粹的自由。

我抚摸这只筝，颜料已经干裂，上面仍残存着朋友当时苦恼黯然的情绪，但毕竟是久远的物件，经过时间的洗礼，变得温和而谦逊。

朋友是坐火车回来的，我和另外一个老同学去接她。是六年前的事了，但我仍记得分明。她还是细碎的短发，穿卡其色的长裤，不施粉黛。但是我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沉静而灵性，没有从前的轻狂与不羁，变作了一个如水般的女子。

她背着画夹，只有一个行李箱子，不重，冲我和老同学微笑，叫嚣着，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想到这些细节，我忙放下风筝，向朋友索要答案：你回来的时候，那个行李箱里，装的应该只是一只风筝吧。

朋友促狭地笑，斜倚在窗前说，这样你都知道啊。哈哈。高考考的学校虽有名，却不适合我的性格，只好上了三个月的课后，租了间地下室勤心练习。不过还是个小孩子，自以为是地厉害；开始真正思考的时候，发现还有时间悔过，于是义无反顾地回来。东西大多放在易趣上卖掉了，只有那只筝，不舍得丢弃。也算是有些彻悟了罢，开始了解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些什么。其实那是，我在北京里也算是小有名气的。

我想，风筝之对于朋友，应是最刻骨铭心的物件，而我应该向她表示祝贺，她从怀疑到释然，终是不放弃找寻；她理解了接受生活附带赠予她的一切就像风筝被线束缚，选择向自己的内心妥协。

大多数风筝都是四处写生时买的，民间手工制作，精巧细致，朋友说，但有一个例外。

她拿起一只京剧脸谱的风筝，蛮自豪地说，这是我在江苏用画和一位脾气古怪的老人家换的，用了一年的时间。我画了三个月，他老人家说太做作，我回去又花了三个月修改，他还是说矫饰。我只好放下笔，在苏州园林里背叶圣陶文章里的句子，然后，终于，我找到了独特的美。

朋友忽然停了下来，眼里掠过一丝悲伤，转而接着说，那位老爷爷一个人住在孤孤单单的庭院里，少人拜访。他说他老了，想看看我这个年轻人究竟有多少耐心和领悟力。还好，他终于可以放心地把他最珍贵的风筝送给我。

我静静地听着，也是一种感动。学生时代的时候，以为天永远蓝，水永远清澈透明；被伤得痛了，就开始厌恶起这个世界的混浊。待到重新领悟了人生，天又开始变得澄澈，河浅潺潺地流动。我们笑得认真而甜美。

朋友问我，庆世，会不会觉得我偏执？我有一次看到一个小孩子放风筝，放了很久飞不起来，风筝一次次摔在地上。我跟那孩子说，姐姐给你钱，把风筝卖给姐姐好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台南的时候遇到很多收藏者，他们性格各异，却有一个惊人的相似点：执著。也许有些人像朋友这样从收藏物中得到了某些其实才会选择它们，也许有些人只是因为好看或是留下纪念。朋友们大多信任我，把他们的收藏品给我看，在我心里，这是一个神圣且应当庄重的时刻，我可以探悉到他们内心的开放。

记得一个男孩子跟我说过，收藏与收集是不同的。收藏包含着情感，会悉心照顾和爱护，而收集只是使物体聚集在一起。我收藏邮票，但千万别说我集邮，在我眼里，收集是对我们这些收藏者的亵渎。我热爱我的藏品。

这是不是偏执？那我还认识收藏幼齿、家谱、植物种子、食具等物件的人们，他们拥有着这样一些特殊的财富，疏远尊贵奢华。

收藏者热爱美。人类的天性爱美，可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称之为“俗”，将丑视之为美，且有“越丑越美”的观念趋向。真正的收藏者，不会因为年代久远、曾为达官贵人使用或是佳话典故的配角而收藏一只设计平庸的碗。那些刻录历史的物件固然应当受到特殊的保护，却不会惊艳到收藏者的眼睛。

他们亦是为了纪念而收藏，就像我的小女朋友，小心翼翼地记录她的忧伤、荣耀、感动……

收藏者啊收藏者，确是值得尊敬的人们。他们的心，仿佛窗外大雨涤洗过的天空，干净明亮，也似朋友朵朵绽放的，纯洁无瑕的笑容。

他们收藏生活，也收藏记忆中感人的故事。于是，这个世界不至于太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