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一束花

一

这次数学摸底考试我没考好。所谓没考好，不过是跌出了前三，考了个全班第五而已。这在别的家长眼里已经很不错了的成绩，在我妈那里不仅算不得成绩，简直就是一大罪状。

我还没想好怎么跟我妈周旋，我妈就先朝我正面开火了。吃过晚饭，我妈让老爸去洗碗，老爸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乖乖地到厨房去了。这就意味着我妈又要开始“治病救人”了。

“小俊啊，都到关键的六年级了，你怎么能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呢？”我爸爸叫王大俊，所以我叫王小俊。听我妈这口气，好像其他年级就可以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似的。我正在挑着我妈话里的漏洞，她又说了一句令人惊叹的滴水不漏的话出来:“你说，是你退步了还是别人进步了？还是在别人进步的同时你又退步了？”她都说完了，我还说什么呢？

“你说呀？这段时间你都干什么去了？”妈妈的声音里透着焦躁和不安。是啊？我干什么去了？我不能说啊，因为这是我和马小瑞、胡乔乔三个人的秘密！

事情还得从三周前说起。马小瑞的爸爸开车送货，在路上和一辆宝马车发生了刮擦事故。本来双方都有责任，可宝马车的司机不依不饶，马小瑞的爸爸怕惹事又怕耽误了送货，让自己的老板不高兴（他是进城的农民工，挺在意现在这个饭碗的），最后马小瑞的爸爸赔了“宝马”三千块钱，这事才算了结。

我看到那两天马小瑞魂不守舍的，好不容易才问出了这件事儿。马小瑞是农民工的儿子，虽然进了我们这个学校，可是没几个朋友。我当初是作为学习委员被老师指派去帮助马小瑞的，可没想到一接触才发现跟他玩可比跟那几个尖子生玩带劲多了。马小瑞会做饭，每次去他家他都会给我烙菜饼子吃，吃得我回家什么都吃不下。他家在一排破破烂烂的违章搭建的平房里，房租很便宜。马小瑞的妈妈在院子里养了鸡和鸭，还种了菜。我们在院子里撵鸡赶鸭，捉蚯蚓逮毛毛虫，总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马小瑞的妈妈就望着我们笑啊笑的。

看着马小瑞眼睛红红的样子,我怎么能不管呢?他妈妈有病,平时就在家里做点绢花,再拿到市场上去卖点钱来补贴家用,那三千块钱可是攒来看病的啊,可恶的宝马司机！可我怎么帮马小瑞呢？我想到了胡乔乔,她爸爸是大老板，家里钱多,而且我跟她的关系还行，最起码我的面子她还是给的。

放学后，我把胡乔乔约到了小树林，和等在这里的马小瑞会合。我们开了一个严肃的三人会议。通报完了情况，我用了一句电视里听来的话作结:“这些有钱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胡乔乔脸红了一下。我望着胡乔乔说:“马小瑞的妈妈有病,那钱是看病用的。现在没了,咱们得想办法凑点儿。我500块压岁钱都拿出来,你有多少?”胡乔乔看了我一下,低下了头:“钱我有,就是都被我妈管着,拿不出来。”我皱了皱眉没说话。“不过,我还是有办法，明天吧，我试试看。”尽管马小瑞一再对我们说不需要,这是他自己家的事，可这怎么由得他呢？他家的菜饼子我也没少吃，这事得我说了算。

胡乔乔真不赖，第二天就偷偷递给我一个大信封，好家伙，好厚一叠钱！她不会是偷家里的钱吧？胡乔乔激动地小声告诉我，她妈妈的记性不好，衣服兜里总揣着好多钱，衣服穿一下又挂回衣柜里去，昨天她在她妈妈那巨大无比的衣柜里很轻松就翻出了三千块钱。到底是有钱人啊!我感叹。“小俊,你说我这算不算偷啊?”胡乔乔问我。这不算偷又算什么呢?可是,这和偷又有点区别,这钱是她妈妈忘记的，对她妈妈来说就是已经不存在的——所以,不算偷吧?

当我们把这三千五百块钱一起交给马小瑞的妈妈时，她先是不住地推辞，见我们不肯收，她就抱着钱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胡乔乔和马小瑞都吓坏了，马小瑞赶忙把钱塞到我们手上，把我们推了出来。

其实马小瑞的妈妈真的是多心了，我们可没有可怜她的意思，完全出于希望和马小瑞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想法。如果换了是我有困难，我一定会大大方方地接受的。但我们也没办法把心掏出来，给钱肯定是行不通的了,但就此打退堂鼓也不是我的性格。

马小瑞自从家里出了那件事后,每天下午放学后都要回家帮她妈妈做绢花,以前他妈妈都不让他做这些的。我向马小瑞提出放学后一起去他家,和他一起帮他妈妈做绢花。这次马小瑞答应了,上次拒绝了我们的好意，他也觉得挺过意不去的，更关键的是，他很喜欢和我在一起。本来胡乔乔也想去,我们俩都没同意。她一个千金大小姐,去了能干什么呢？

就这样，每天放学后，我就和马小瑞一起骑车赶到他家，埋头做一两个小时的绢花再骑车往自家赶。幸好我家也在同一个方向，不然还真没时间。我妈只知道我在学校补习，也没去想那么多，可现在……

二

在我保证了下次考试一定会重回前三名以后，我妈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这次谈话。

这些事儿我可不敢给马小瑞说，他要知道了也肯定不准我去帮他了。我到底能坚持多久，我自己也不知道。迟早有一天，我神通广大的妈妈会知情，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

下午放学后，数学课郭老师把我留了下来。她说话的口气简直和我妈惊人的相似，连开场白都一模一样。只是郭老师的态度更好些，不像我妈，动不动还要戳你一下。我心里着急，怕马小瑞等久了，就低下头沉默不语。郭老师以为我反思得太投入了，连忙拍着我的头安慰道:“这次没考好没关系，别太难过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呵呵!”郭老师可真是个好老师。

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我一溜烟跑去追马小瑞，他通常会在学校门口的林荫小道上等我。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到时，却不见马小瑞的身影。咦？不会这样子的呀，马小瑞，你怎么回事？

我立马骑上自行车去追。我玩儿命地往前蹬，不一会就看到前面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正吃力地蹬着自行车。“马小瑞——”我扯着嗓门叫起来。

奇怪了，马小瑞本来还在无精打采地蹬着自行车，一听到叫他，反而加速朝前蹬去。嘿，邪了！我一咬牙猛蹬几圈，就与马小瑞的车子齐头并进了。然后我一拐车把，前轮直朝马小瑞的车子逼过去，两车刚碰到一起，已经方寸大乱的马小瑞就“哎哟哎哟”地叫着从车上摔了下来，倒在旁边的绿化带里。

倒在地上的马小瑞委屈地看着我，我骑在车上居高临下地质问他:“说，为啥不等我？”现在我完全能够肯定他是有意甩掉我，所以我也感到很委屈。“小俊，以后你别去我们家了，耽误了你的功课，我们负不起责……”我一听更气了，这小子阴阳怪气的，发哪门子神经？“负责？负什么责？谁要你负责？”马小瑞那张脸扭得奇形怪状的，小声地说:“你妈不让……”

我一下子蒙了，我妈？真的是我妈，我妈一定去过他家了！妈呀妈，我那平日里虽然唠叨却并不令人讨厌的妈呀，你怎么能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事情？马小瑞默默地把自行车扶起来，摇摇晃晃地骑着走了。我看到他脸上有泪滴，想起了他妈妈哭的样子，他家的人都那么爱哭呀！

我不想回家，在外面逛到晚饭时间才回去。一打开门，爸妈都已经下班回家了。饭菜已经摆上了桌子，桔黄色的灯下，热气腾腾的饭菜传递着温馨的气息，诱人的香气钻进鼻孔，在我的身体里产生了一连串的反应，使我本来很激动的情绪稍稍有所平复，事先想好的愤怒之词也随着口水咽了下去。正当我准备先吃完饭再说时，妈妈开口了:

“怎么回来这么晚？”妈妈的语气还算平静，我肚子真的饿了，所以我咕哝了一句我自己都没听清的话后就直接去洗手间了。妈妈追到洗手间，也不管我是不是要上厕所，堵在门口问:“你是不是去马小瑞家了，啊？你还说你在补习，要不是你们班的胡乔乔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在搞这些名堂！”好哇，这个胡乔乔，她真是高估了我妈的思想境界。 “那个胡乔乔还一个劲儿夸你,那她怎么不去啊?你去助人为乐了,别人就趁机多看书,成绩好才是硬道理!小俊,你怎么那么傻啊?”我一下子火了:“妈,你太过分了,你太虚伪了，你，你太狡猾了！”说完，我强忍住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像一阵旋风从老妈的身边刮过，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无声地哭起来。我一直以为，马小瑞是软弱的，我现在才知道，坚强并不容易。

我躺在床上，听到外面爸妈的声音由小到大，然后爆发了我记忆中最严重的一场争吵。本来妈妈是占绝对上风的，她的声音几乎控制了全部的局面，但当我那笨嘴拙舌的爸爸说了一句话后，我妈立刻不吱声了。我爸说:“你难道希望我们的孩子以后成为一个成绩优秀的冷血动物吗？对家人对朋友都漠不关心的冷血动物？”妈妈肯定不希望我成为冷血动物，所以她不吱声了。

三

一连好几天，我和马小瑞都没怎么说话。他好像越发瘦了，也更加不引人注意了，可能班上很多同学都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个人。每天一放学马小瑞就赶紧走了，生怕被别人叫住似的。这下我有更多的时间学习了，可我反而看不进去书了，心里老想着马小瑞,他心里不知有多难受呢。

这事儿最后的圆满结局还得归功于胡乔乔。一天放学后，胡乔乔问我:“知道马小瑞这段时间在干什么吗？”我装作漠不关心地摇摇头，胡乔乔不满地看了我一眼，说:“每天下午他都去南桥市场摆摊卖花，我坐在车上看到的。”什么？马小瑞在卖花，那他的妈妈呢？一定是又病了。我一下子热血沸腾起来，谁让我从来就不是冷血动物呢？我拉起胡乔乔就要去南桥市场，胡乔乔叫起来:“哎——我家的车在那边！”她家的司机正开着奔驰车在学校门口等着她呢，于是这天下午的大街上出现了这样奇怪的一幕:一辆奔驰车跟在一辆自行车后面，慢吞吞地朝前开。

到了南桥市场,在门口那一堆乱摆摊设点的人当中，我一眼就看到了马小瑞。他一定刚到那儿，正从口袋里往外掏东西呢。马小瑞一见到我们，脸刷地一下红了，手也僵在那里不动了。

“马小瑞!”我开门见山地对他说:“你如果要撵我们，我们立马转身就走。从此以后我没你这个小心眼的朋友，没劲！”

“小俊，乔乔……”马小瑞肯定被结结实实地感动了，说不出话来。我真担心他又掉下眼泪来，就冲他胸口擂了一拳，他也回敬我一下，就这样，我们又和好如初了。

胡乔乔这次充分发挥了她乖巧可爱的女生特长,不停招呼着路过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买花,那些大人们看见我们几个小孩样子怪可怜的,也不怎么讲价就买了。不一会,面前的摊子上就剩下最后一束花了。“哎，明天英语考试,不如我们现在来听写好不好?”胡乔乔提议。真是个好主意,一举两得!我们马上掏出本子和笔,先由胡乔乔念,我和马小瑞两个听写。我们写得那么认真,完全忘记了周围是热闹的市场。

一个穿高跟鞋的阿姨走到我们面前。

“这束花我要了。”阿姨说。

“哎!8块钱!”我高兴地答应着,一下拿起花,递到阿姨面前——“妈——”我脱口叫起来!居然是我妈……

我妈捧着花,冷冷的目光依次从我们几个脸上扫过,看着心惊胆颤的我们,“扑哧”一下笑了起来。我那可爱的老妈一手拿着花,一手提着一个大袋子,对我们下达了命令:“收拾摊子,马上去我家,阿姨给你们做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