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马良做着同样的梦

孩提时，我有个大姑丈，在县城里做事，长年住在我的家里。他的字写得很好，远近来找他写字的人很多。他就应该算是个书法家。我最钦佩他的，是他会用鸡毛做笔。我们家每宰一只鸡，他总要来挑毛。做笔的毛很难挑，有时要好几只鸡，才能挑出他需要的做一支笔的毛。 

我很羡慕，也拾一堆鸡毛来挑毛做笔，可是挑了又挑，做了又做，一次也没有成功过。我没有这份耐心了，就将鸡毛拿出来换糖吃。我们那儿，吆唤鸡毛换糖的小贩是很多的。 

我没有笔，向姑丈要。姑丈很固执，说：“这笔都很大，而且鸡毛笔你用不来。”他不肯给我。我心想，姑丈也太小气，他的笔筒里插着四五支这样的笔，有大有小。大的他写中堂，中的他写对联，小的用来落款。 

有一天，他不在家，我进到他屋里，磨起一砚台墨，将大笔中笔小笔都写过了，一个字也写不成。因为这鸡毛笔十分柔软，没有什么弹性，一笔弯过来，就一直弯着，无法再写第二笔。字没写成，不但糟蹋了好几张连史纸，并且将他的案桌淋得全是墨汁。 

我姑丈回来，知道是我干的，也没有骂我，也没有到我母亲那儿告状。他将案桌收拾好，还来叫我去帮他磨墨，要我看他写字。 

只见他运笔十分自然，笔毛弯过来弯过去，很听话。一个字一个字写得很好看。原来，他的那种字体，就是需要这种鸡毛做的软笔来写。 

我想，大概这种鸡毛软笔，也只能写他那种粗一笔细一笔，胖瘦不一的字体。因为我们学校里，老师教我们学写大字，是影格或描红，大概是那种接近颜真卿体、柳公权体的标准楷书，不允许我写我姑丈那种字体的。所以，我不敢向他学。不过，我很喜欢我姑丈那种独创一格的字体。我常常去看他写字。他还有一支茶盅口那样粗的鸡毛大笔，我见他拿出来用过，是给一家店铺写招牌。我觉得这大笔很好玩。他收藏得很好，很宝贝，不轻易拿出来。我要去摸一摸，他也不肯。他说：等我长大了，他不会写字了，就送给我。 

我十岁那一年，生日的前一天，姑丈叫我到他屋里去，他从省城买来一支小楷笔、一支大楷笔送给我。姑丈送给我的笔是黄褐色的笔毛，我以为又是鸡毛。姑丈说：“这是狼毫笔，是黄鼠狼的尾巴毛做的。” 

我们县城，离省里有两天路程，省城买来的东西是极为名贵的。因为我们那里的孩子很少有人去过省城的。 

我非常喜欢这两支笔，笔毛很硬，弹性足，我写起字来使得出力。我天天用它们写小楷大楷，得心应手，用来十分自如。我的书法大进。我的字常被老师贴在黑板上，让大家看。我好得意。 

但是，后来我又不安分了，用狼毫笔来画画。又是写字，又是画画，这两支笔就损坏了。我十分痛心。当时，我还懂懊悔，因为我写字、画画的成绩大有提高。 

我知道，要写好字，画好画，笔是非常重要的。没有好的笔，是写不好字、画不好画的。 

可是，我的母亲却不同意我的说法。她说：“只要你好好练，功夫到家，基础扎实，再差的笔也能写好字，画好画。”其实，她是为省钱。所以，她总是从小摊上买那三个铜板一支的羊毫笔给我，叫我使用。我说服不了母亲，也知道母亲的苦衷和难处，看看同学们都是这样，也只好凑合使用着。其实，这笔有的连笔杆都是弯曲的，使用才半个星期，笔头断掉了，笔尖开叉了，写字、画画，多别扭。 

不幸的是，我的大姑丈生病，家人接他回家去了。 

我十分怀念我姑丈买来的那两支狼毫笔。 

我像怀念一个死去的亲密伙伴那样，怀念那两支狼毫笔。我做梦也想。 

不久，传来更不幸的消息，我的大姑丈病死了。我大哭一场。 

我翻箱倒箧，找到大姑丈送给我的那两支已经不能再使用的狼毫笔，在院子里花坛上，沿墙根挖了个土坑，将这两支废弃的笔，埋葬在小坑里，上面还垒了堆泥土，做起一个小小的坟。为了纪念它，也为日后有个记号，我在坟边种下了一株木笔树。 

的确，后来有一天，我在梦中，见到过老神仙，也许是我那已经死去的大姑丈，送给我一支茶盅口那样粗的大笔。 

我想，那大概是一支神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