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

你说，这个冬季，要来我这里看雪，因为你一直住在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的城市里，从未曾见过雪，只能想象，所以，一定要来看看。我能想象你兴高采烈的样子，你怕是也能想象我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希望你来的时候，正当阴云密布，北风吼啸着，天开始下雨，接着下雨夹雪，后来干脆下雪沙子，一粒一粒，打在人脸上，有点麻麻的疼，接下来，就是下雪了。

我们可以透过窗户，看着雪花不停地从空中飘落，悠悠扬扬，像一场曼妙的舞。当然，也可以跑到外面，迎接它们的来临，伸出衣袖承接住，放到眼前细看，它到底是五出还是六聚，估计你还没有看清，一不小心一呼气，它们就全被你吓跑了。雪落在地上，就消失了，不过，不要心急，这才开始而已，天色已经晚了，我们回屋去，晚饭也开了，吃过晚饭，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会发现窗外是一片耀眼的白，刺得人眼花，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开门，一阵冷风当头透体而过，顾不上这些，三两步就跳到外面，一夜的功夫，这个世界就变了。

对了，是白，到处是白，晶莹的白，笼罩着你触目所极的村庄田野：屋瓦上，树上，路上，稻草堆上，都是白的。银妆素裹，琼玉满地，我并不想这样形容，它们有着自己的颜色，不需要其他东西的颜色来形容它，那只是温柔的雪白色。脚下踩着的已是厚厚的积雪了，踩上在上，会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下，发出轻脆的响声，弯腰伸手，捞一把雪在手中，放进嘴里，冰冷清澈地化去，是这个冬季的雪的味道，若将之捏着一个硬硬的雪团，再放进嘴里嚼，那又另有意趣了。

雪还在下个不停，但已经有小孩子不管顾地跑出来玩耍了，他们都穿着厚厚的冬衣，打着帽子，裹着围巾，父母的爱心将他们裹成一个个圆圆的球，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灵巧的动作，和与雪玩耍的兴趣与心情。他们先是在雪地是一阵乱跑，高兴得直叫喊，然而聚到一处，叽叽喳喳商量着什么，很快散成两帮，远远跑开，一会儿，就能见着雪球到处乱飞，他们开始打雪仗。我们也来玩，抓一大把雪在手中，捏成一个雪球，用力得扔出去，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球雪有的落空，有的正中目标，就会飞溅开来，被打中的人是懊恼的叫喊，打中目的人是高兴的欢呼，也有意外的时候，一不小就会砸到头上，痛得让人眼泪直流，说不定还会哭出来哦，不过一会儿没事了。雪仗打累了，就开始堆雪人，那就该比谁堆的雪人大了，将一个小小的雪球在雪地上不停地滚，它就变得越来越大，变成一个超大的雪球，将一大一小两个堆叠在一起，拾几块鹅卵石嵌上去，就是一个雪人了。真的累了么？干脆往后一仰，倒在雪地上喘气吧，顺便印下一个自己的印子，两臂上下挥动，还可以变成一个有翅膀的天使。

玩了这一阵，也该歇会儿了，玩的时候，不停地碰雪，并不会觉得冷，可进屋不一会子，就会发现手已经通红通红，每根手指肿肿的，像胡萝卜，麻麻地疼。火笼就是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的。

你没见过火笼吧？那是用来取暖的，一个烧成的瓦盆，用竹篾编成类似无底的篮子将它包住，上面用铁丝缠成的网盖住，大小正好，所以可以提在手中，里面放了灰，灰里埋着许多烧着的木炭，是冬日里人家必备的，可以拎着到处串门。这时，家里种的荸荠早就从田里挖出，晒过，收在箩筐里，取一些来，用火箸拔开火笼里的炭火，将之埋下去，过一会儿，香气就扑鼻而来，取出，去皮，白色的瓤，冒着热气，放进嘴里，是烫舌的香甜。大人在这个时候应该出来了，将自己门前路上的雪都用铁锹、扫把弄到一边去，免得雪一化开，路会变得泥泞难走，然后或在外面聚成一堆高谈阔论，或是串到邻居家里闲聊。

虽然是寒冷的冬季，村子里的人家的门只要不朝风口，都只是开着的，最多只是虚虚一掩，来人只要一推就开了。屋子里说不定已经聚了一些人，在那里说家长里短，桌上茶盘里放着瓜子、花生、面花、蒸糕，大半是自家做的东西，再泡上一壶浓茶，论之个，争那个，有老人在座的话，说不定就从三皇五帝开始讲起了，小的时候就喜欢听这个，后来知道这些全是所谓的村民鄙语，无稽荒诞，不过，真的是喜欢呀。

如果你不喜欢聒噪，那我们去外边走走，记得我家里有一只叫阿猫的猫和一只叫阿狗的狗吗？阿猫在这个时候是最懒的，只会缩在被窝里睡懒觉，我们带着阿狗出去，它会欢快得直吠。天气其实是很冷的，要把围巾给围上，通过村子里一条条已经被扫得一干二净、鹅卵石铺就的路，走到河边。前一阵子照着年例，刚把闸门给开了，将河水全都放走，露出河床，大伙儿都跑下去，摸螺蛳，河蚌，还有泥鳅，运气好的话，可以捉到大鱼。几天后关上闸重新蓄水。现在，水已经到了原来的水位了，所以这些只能讲给你听听。

我们顺着河流往下走。记得小时候还有船的，花五分钱就能从河这头坐到那一头，后来架了桥，就没有什么人坐了，那船有一年涨水给冲坏后，河上就没有船了。不过经常有捕鱼人会坐着大木盆，划到水中央，撒网捕鱼。羡慕得小孩子经常在岸边瞪大了眼睛看。水经过坝的拦阻，到下游已经很浅了，再走一会儿，就成一条小小的溪流，两旁都是高大的柳树，这时，叶已经落尽。在溪流最窄处，有几块大石头度着人的脚步搁着，从这头到那头，走过去，在一棵大柳树下，有一眼泉水，骨突突地往外冒，将手放进去，暖暖的，有一些小虾在里面游动，用手掬一捧水，就可让它们在手心里乱跳。阿狗在这时候突然叫着窜出去，就看见一个雪白的小身形从雪堆下干枯的草堆里窜出来，往前直窜，那是一只野兔，不过阿狗是很笨的，一会儿就看见它垂头丧气地跑回来，显然并没有逮到那小家伙。

回头望去，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已经依依升起炊烟，是做中饭的辰光了，我们可以拎个篮子，沿着一条条小径，到我家的菜地里去。雪积得深了，到处是一片茫茫白色，但扒开积雪，会发现一棵又一棵青菜，碧绿碧绿的，映着雪色，就像是翡翠雕成，这比喻其实是不恰当的，就算真的翡翠雕成，也是没那有那样的绿，那样的生机，它们就是一个个绿色的精灵，冬眠在雪中。撷下来，汤炒皆宜。当然，深雪之下，还有许多的精灵潜藏着，有胡萝卜，有大头菜……足以做就一顿丰盛的午餐。

吃过午饭，太阳正当暖和，雪停了，于是，地上的，屋顶的，树上的，有一雪开始融化，逐渐露出黝黑的田野，红色的瓦片，哦，不是的，不是的，这一场雪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过去呢？瞧，临近傍晚，北风会强起来，天会格外的冷，阿猫不知何时窜进你的被窝，缩一团在你脚边，如果你不忍心踹它下床，那它就得逞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你还会看见满空中飘的雪花，雪又开始下了，而且比昨天更大，更密，更冷。

我想让你去瞧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挂在家家户户屋檐下、因昨夜雪化成水流下时被寒冷凝结而成的冰柱子，我们喜欢叫它冰钉，因为它们一根一根顺着屋瓦挂垂挂而下，像一根又一根透明钉子。你可以拗折一根下来把玩，也可以尝试着嚼吃，不过你的牙齿要够好，嚼得碎，不然只能让它慢慢在嘴里融化了。树上也有这样的冰钉，只是要小上许多，一摇树，它们就像一场针雨一样落下。最有趣的莫过找一处偏矮的屋檐，拿一根铁条逐一敲过这些冰钉，它们会发出清脆之极的声音，自成韵律，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声音。而这样的下午，院落中积雪也都扫到一边去了，只几株树上还是沾白带银，在一株胡柚树下，安放着一个石匠打磨就的石桌，以及石墩，拭去积雪，你可以捧一本你喜欢的书，坐在那里看，我会为你泡一壶苦丁茶。不过你要注意了，有顽皮的小孩子，会偷偷地去撼你身后的那株胡柚树，雪就会从上面溜下，顺着你的衣领，顽皮地溜进你的脖子，让你惊跳起来。这样的坏小孩很多，比如我，也是。或许，我们还可以杀一盘象棋，石桌上就刻着棋道，木制的棋子敲在上面，是静而逸的声音。四周是明亮的天光与雪光，到处都有雪，屋顶的一些雪融化了，雪水顺着屋檐滴下来，落错有致，小孩子们到处跑动，发出开心的叫喊，有些烟囱还冒出炊烟，鸡鸭猫狗的叫声传来，雪花在这个时候又从空中轻轻地悠扬地落，下的是天簌的声音。

这个冬季，这场雪，大约也就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