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种自觉不自觉

人是非常奇妙的，故乡是永难忘却的。最让人动情的地方往往又最能产生奇妙的乐章。那么，回到故乡则成为每个生命神奇的必须和愉悦激动的唯一。

二

长久以来，许是生活在一个古老农业大国的缘故，故乡一词，便成了至朴、淳厚、愚昧、落后、近似原始生存地的代名词，之中虽然也不乏古老的遗训，纯善的真情，至美的山川风光。回望故乡往往是在领略尽繁华城市的喧嚣烦琐、现代文明的无聊虚假、忙碌生活的劳累之后一种腻烦疲惫与空寂的自然需求。所以，若穿戴着锦衣高冠回望故乡，那只是一种浮浅的做作，矫情的自慰，其心魂定然是不会颤抖的。能真正迈着沉重而急切，踏实而慌乱，熟悉而陌生的步履走进那个遥远记忆、熟悉乡音的游子，才可能懂得什么是生命的必然与必须，起初与终结，平庸与崇尚。一个生命的高大与渺小的分野也往往藏匿于此。

故乡是丰厚博大深沉的一个世界，任何高妙绝伦的丽词画笔琴音都不可能将其全部精妙绘出弹唱。它的风是驰张有度、疏密无间的泼墨神韵，还未等你准备好纸墨笔砚，它已在不知不觉中浸入你的五腑六脏，搅乱了你的心智情海。它的雨更是无声的润物纯乳，其缕缕清香在浑身舒坦之后方可嗅到。它每条弯曲的小道是吐信的柔滑长蛇，有无尽的魔法把你诱惑得一步赶一步进入它的内脏而茫然失措又心满意足。小道上的每块冷硬的石块，时不时的会绊你惊醒：脚下的生活才是真真实实的生活。你对它恼怒愤慨了，它无言不作声；它对你热情洋溢，待你要痴心相倾时，却又是冷面淡颜。回望故乡，你要有充分的心里准备，要有久久的耐心与深厚的热忱。否则，你将永远是单个的、原来的你，故乡也仅是你出生的、一个并不十分美好的地方。

回望故乡，不能是一种模糊的妄想，一时的冲动或无聊时的消遣之举。举目回望那个记忆也许早已并不太清晰的地方，要知道，炎炎的阳光之火会烫伤你细白的皮肤，但不痛；大山之石会阻挡你急促的步履，却也会使你精力倍增；那条条交织而过的河川小流则会透浸你的每个毛孔到奇经八脉，让你心魂安宁，火褪神清气爽。如站得实在累了，就随意地顺地而坐，抬头望着那轮光艳的夕照久久地出神；又累了，就自然闭目，听从眼前耳边滑过的柔柔轻轻的风的莲步是如何一点点移入你的心田的；知道后，再嗅嗅远方原野上传来的淡淡异香奇味，想想自己出生的那一刻，那股清真的气味，与它是否同一纯香？如真得疲惫不堪了，就把那条清淅的小溪水双手捧掬起来，大口大口入饮，它会化解你心头的炎暑烦忧，使你渐渐地遗忘世事的红尘杂音。

真正的回望故乡，必须彻底得走进故乡。而一但走入生你养你的那片故里故园，你肯定已不是刚才衣着整洁、神态端庄、举止有节、眩耀张扬的你，你定然要去掉那些多余的、各种华丽的外饰，摒除耳畔所有的纷杂，捧献着一颗嫩弱的心脏，用赤脚裸臂真真地走入它的经络血海骨髓，直至你不得不在他宽广的胸膛上慢慢地躺下，闭目屏息，静静地吟听从其心魂深处弹奏出的高山仙韵，流水神音。

三

但，在回望故乡之前，你必须清楚，你回望的目光不一定就永远那么坦率真诚，故乡也不一定就始终那样的直白坦率单一，或会重新令你心魂颤栗难安。起初，当你顶着刺骨的烈风，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大山的重压，河水的网织，大漠的无奈，巷街陋窄的围逼，向着明天迷茫未知的旭日晦月前行时，你的稚气朝气或锐气是如何的冲荡心室，翻涌不息，落泪难安？顾怜身后亲人的张望担忧与牵挂，朝起霞落，鹜飞雀啼的荒凉枯木，你的心湖掀起的是回报的愧疚，感恩的激响，还是永决的誓语？风风雨雨的世纪，年年岁岁的回轮，人生无常，命运顺舛……当今日回首的目光，再次与往惜的断桥枯水、秃岭荒坡、颓墙杞垣相碰时，你是以五彩的光环将之掩盖，还是黯然神伤，失语喟叹？站在依旧破落的庭院，望着默淡的墙壁，低矮的窑洞，灰头灰脸的亲人，你会象高居云端的上帝，默默无声地走过，还是低下挺立许久的躯体，细细触摸着它的一草一石，一什一物，愧疚地泪叹涟涟，更甚失语痛声？忆起当年幼稚身躯的跳来蹦往，笑逐嬉开，你感觉到母体与子体的血脉是同时搏起息下，同浓同淡，还是清浊已别，泾渭难融？

人，是一种怪体，世上最难把握的一种无常的灵物，特别是它的心性魂志有时连自己都不能识知。贪?痴，悲喜怒，苦辣甜，长期以来会慢慢用五味六觉通过脏腑而蚀其肌肤，损其精骨，稀淡其浓浓血性的。而自己却麻木不知，怡然自得，仍以游子赤子自居自慰，常回故乡观光度假上坟祭祖，或寻其庇护，或获得几声赞诩。所以，常常说回望故乡的人，不一定就是真的回念那里最纯真的山水与最亲切的笑容，回望故乡也不一定就真得能读懂那里的山精水灵，树神草性，通彻故乡淳朴的本质，续大自然的真正情缘。

同理，故乡亦然。别后的岁岁年年里，沉寂无声却有情性翻涌，寂然不动但思绪又捉摸不定。它落后也真诚，无私却贪欲；有时富连阡陌，有时贫穷一洗；可蕴育千古智慧，又时时苍白得让人惊诧。山如是，水如是。有时慷慨千古，养育了万千健壮的子孙，有时吝啬得让一毛一草不长不生，世代荒芜。同一块厚土，良忠贤佞有别；同一汪湖泊，智钝清浊分明。嫌贫爱富，扶强凌弱之大的过错差误，可亲可敬可爱的故乡也常犯。于是，回首故乡时，常常不得不让我们神凝气聚，放远目光，敝开胸怀，以一种平静的心息与之一一和对，在每个日落月出间慢慢解读它的深奥与神秘，领悟其繁复的真谛。如此，回望故乡才可真正从生命的源泉里探究出那唯一的本性特质。

四

但不管怎样，故乡还是真正难忘的，这并非因为它的美好遥远，相反，往往由于它无尽的困苦，无能的赢弱，无量的胸怀，无或比及的品性，让从这里诞生、成长、居住、路过的每一个生命刻骨铭记，彻生难忘。时时热恋思慕故乡的人，说明其灵魂深处善美的本质还未消失，它的情感之流还能回溯到原始的领地，生命的航道还能承载更大的船舶，继续加速向前。而摒弃了家园的人，也可是生命超越世尘之后的更加纯净，烈风骤雨百般冲刷后，对庸碌低俗的真正超脱。因为，蕴育诞生它的母体并不是子体的完整遗传，具有独特血性的个体也非母体的完全克隆。生命是相续紧密的一体，同时又是间断独立的，生生相息并非性性相一。代代脉流之中，外界的春花夏阳秋风冬雪早把它的血精慢慢浸化滋润，每一骨骼的粗细脆韧，已随社会发展的舒缓快慢，人性的喜怒哀乐而不同往昔。不用纯正的心魂去探究故里，不闻听乡音，不祭祀山神友情，不捐赠布施乡里者，或许已是大彻大悟的觉者。不回望或进入故乡，正是灵魂真正融入了故里，与故乡之心神已相合为一，自然地能在一种特别公允无私平等的情河里畅游纵饮从千里万里涌来的大地的同一乳泉，而使天下为吾之天下，他乡为吾之故地，他人为吾之亲人。爱我所爱，远近无别。所爱又均自觉地来爱我。于是，没有必要再动用凡体去践行那低等的作为，回归故乡已成为浪得浮名的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