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例

父亲走了，母亲再嫁，他的世界仿佛一瞬间就失去了色彩。

当那个陌生男人踏进家门时，他便暗自立下誓言，他不会叫他一声“父亲”，此生绝无破例。

那个男人不高，圆圆的肚子，宽宽的肩，粗粗的手指径直伸向他：“这是明明?真乖，来!”

母亲在一旁催促：“快，叫爸爸!”

然而他只是低着头，抿着嘴，丝毫不卖半分情面。

绝无破例，绝无破例!他在心里默默重复。

男人的手尴尬的停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双小眼垂在厚厚的眼皮下，宽阔黝黑的脸上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半晌，见他毫不买账，才讪讪收回，装作抹汗，藏在裤子后面使劲蹭了蹭，不敢再伸出。

母亲张了张嘴，还是把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下。孩子正在敏感脆弱的年纪，若是再加训斥，只怕适得其反，于是也就任由他去了。

往后的日子里，他竟是异常坚定的遵守着立下的誓言，绝无破例。他只盼着考上高中，然后离开这里。县高中离家颇远，往返艰辛颠簸，自是不能常回家了。埋头苦读，终于如愿以偿。

收到通知的那一天，那个男人捧着通知，喜极而泣。“明明考上了……我就知道明明这孩子有出息……考上了，考上了!”晶亮有神的眼里已满是泪花，男人激动地上前一步，想要伸出手拍拍他的肩，却又想起什么似的，不着痕迹地将手撤回身后，在裤腿上使劲地蹭了蹭。

他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暗自握紧拳头，逼退眼里打着旋的泪。绝无破例，绝无破例。他重复提醒着自己。

临行那一天，家里的大包小包已被他精减得所剩无几。坐在车厢里，脚掌不耐烦的敲击着地面。快开车吧，快开车吧，他要离开这里!

汽笛声响，脚掌敲击地面的节奏陡然加快。他恨不得火车立刻启动，箭一般地载着他飞离这个地方!

突然，窗玻璃被猛烈敲响!眼看火车微微启动，他急忙去拉车窗。刚一打开，一双黝黑粗壮的手臂便伸了进来。男人紧紧抓住了他，用力将一个小布包塞进他的手心，眼眶微红，双手紧握，丝毫不舍得放松，“明明啊，去了要好好念书啊!”火车开始向前缓缓行驶，男人甩开臃肿的双腿，跟着火车踉跄前行。“去食堂挑好的吃，别心疼那点钱!哪里不舒服就买药，不够再向家里要……”火车越行越快，男人一个不小心，竟摔倒在地!

他终于忍不住，跳起来抓着窗口大喊：“爸，爸!”

男人爬起身来，怔怔地跪坐在地上，忽地泪流满面。

火车渐行渐远，那个男人跪坐地上抹泪的动作也渐渐变小，变小，直至与远方的雾气模糊成了一片，再也看不到了。

他回过神来，颤抖着打开了那个被攥的皱皱巴巴，脏兮兮的小布包，里面尽是些零碎的钞票，男人攒的钞票。

抹去未干的泪，他笑了。

恐怕这一生，都要一直破例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