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鞋，十二年

又逢初秋，萧萧落叶，风起，有股清冷，直击心底。这股凉意，包围全身，不会打扰到毛孔，却帮助四肢舒展。人们趁势把血液中的燥热交换出去。深吸一口气，我嗅到了当年相似的清冷。

那年，我八岁。家中有梨园，二亩左右。八月底，未开学之际，梨子成熟。一个个，黄灿灿，偶夹一抹青绿，在枝头欢聚。每逢这时，父亲便会招呼上邻居和亲戚，一起采摘梨子，好第二天去集市上卖。

大家在梨园分工合作。有借助梯子负责采摘高处枝头梨子的，小心翼翼，拿着绑着小口袋的杆子，像捕捉蝴蝶的孩童，生怕一个不小心，惊飞了枝头的梨子，落在地上，皮开肉绽，失去卖相。有凭借身高优势负责低处快速采摘的，没有了高处的紧迫感，有说有笑，同时用眼瞄准梨子，一招击中，收入囊中。而我是编织袋派送员，哪里有需求，听到一声呼唤，便蹦着跳着送过去。当没有派送任务的时候，便转换成巡视兵，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扫视着一个个梨子。看到哪个颜色均匀，通体橙黄，果皮细腻的梨子，便毫不留情，一口咬下去。顿时梨汁四溢，清香扑鼻，喉咙清润，同时暗暗赞叹自己的好眼力。但父母不准浪费，品尝一口之后，即使心念下一个更美味的梨子，也要把自己摘下来的啃干净。梨子满枝头，大部分空闲的时间，总也忍不住。余光扫到一个符合自己判断标准的梨子，犹豫要不要摘的时候，多看两眼，下一秒，便入口中了。如此下来，每年这个时候，也成了我最忙的时候，因为吃的太多，往往一边相梨，一边拉肚子。

一天下来，大家摘得梨子可以装上满满一车。邻居和亲戚回家的时候，父母会忙着往他们的车篮里、背包里尽可能多的塞上一些梨子。这时，总能听到这样的对话，一方说着：“行了，行了，再放就走不了了。”这边回着：“几个梨子，多带点，回家让孩子吃。”就这样，在热情和推脱中，夜幕慢慢降临，庆幸依然在枝头遥望的梨子，目送着大家一个个踏上回家的路。

第二天，往往天还未亮，母亲便把我叫醒，说父亲要出发了。虽然困得迷迷糊糊，但心里始终记着要跟父亲一起去集市上卖梨，便乖乖穿好衣服，被父亲抱到车上，找个相对舒服点的梨窝，便继续睡去。三个小时的路程，我都是在睡梦中度过的。

醒来，看着刚露头依然清冷的太阳，呆呆的。秋天早上的露水正浓，我们一路过来，露水便跟了一路。头发已被打湿，编织袋上落着一层晶莹的水珠。

七点多的集市，一眼望去，都是卖东西的。大家早早来占个地儿，等着中午暖和的时候，好招待熙熙攘攘赶集的人。父亲一边和周围熟识的叔叔伯伯打招呼，一边把梨子和杆秤摆好。

好不容易等到有第一个顾客，第二个顾客……慢慢人多了起来，父亲掌秤，我在旁边找零钱。当时梨子很便宜，两毛钱一斤。恰逢秋收的时候，大家一买就是几十斤，好下地干活儿的时候带几个解渴。

有时候父亲吆喝：“脆梨儿，脆梨儿，又甜又脆。”我便在后面跟着喊。旁边的叔叔便打趣我：“声音再大点，午饭可以吃好的。”说到午饭，通常是我和父亲轮流去吃的。离我们卖梨的地方不远，有一家做牛肉面的。三块钱一碗，浇着浓香的肉汁，我们卖梨的地方都能闻到。我便学着大人的模样，用尽量饱满的声音叫上一声：“来碗牛肉面，多放肉。”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吃出了一身汗，胃里的舒服扩散到全身。

下午都是零零散散的顾客，不用怎么帮忙，我便跑去周围闲转。偏偏有一次，比平时多走了一段路，看到了好多童鞋，花花绿绿，各式各样，一下子就被吸引了。下一秒，就往回跑，到父亲跟前，气喘吁吁的说：“有……有……卖鞋的……好多……特别漂亮……给我买一双吧。”当时父亲的反应也出乎我意料，直接从兜里拿出十块钱，笑了一下，摸摸我的头，就说让我自己去买。平时父亲可是连一块钱的零花钱都很少给的。后来我也总想着，是不是当时我的表情太渴望了，或者是那天的收入不错，父亲一高兴，就给了我那一大笔钱。返回鞋摊儿的路上，紧紧攥着那十块钱。最后用八块钱买下了那双当时一眼就看中的红帆布鞋，鞋面上有双可爱的猫眼睛，扑闪扑闪的。

那也是人生中第一次自己买衣服，既兴奋又担心，小心翼翼，拿到鞋子左看右看。回家后，把自己的战利品向母亲炫耀，母亲诧异的说了一句：“真是长大了，都会自己买鞋子了。”

那双鞋，穿到最后褪色，鞋底裂开，都没有舍得扔。让母亲放在盒子里，收藏在杂货间。前几天，家里装修，收拾屋子，被翻了出来，与之相关的记忆也扑面而来。

可惜，高中即将毕业的我，还没来得及为父亲买上一双鞋，他便突然离世。子欲养而亲不待，睹旧物，心悲痛。秋意渐浓，愿这秋风送去我的思念。

那双红帆布，我会一直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