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小时候，故乡是我永恒的金色梦境。

那时，奶奶的家是一间低矮的老旧平房，拥挤在林立的高楼大厦之间。无论阳光多么明亮，屋内总是阴

暗的。奶奶住了几十年，内心早已对这间小屋的缺漏毫无波澜，然而对于稚幼年少的我而言，即使有奶奶细致温和的呵护，生机勃勃的屋外世界也更有吸引力，让我心里涌动着挥之不去的憧憬与向往。每每这时，我便会跑进厨房，拉着奶奶的围裙，半是央求半是撒娇地让她带我出去玩。奶奶总是和蔼地笑笑，无奈地嗔怪一声，然后解开围裙——无论此时她有多么忙碌——打开铁门上的锁。

阳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房间。奶奶不适地眯了眯眼睛，我却欢天喜地奔下楼梯，在台阶下茂密的榕树前站定，转身，看奶奶扶着门框，靠在光与影的交汇处，显得有些梦幻。我总是笑着深吸一口带着夏日热度的空气，冲她喊道：奶奶，快来，我等你。她也对我露出一个宠溺的微笑，迈着不那么稳健的步伐，缓缓走下来。我跑在安谧的林荫道上，不时回头望望，看树影下斑驳碎裂的阳光在奶奶灰白的发丝上一闪而过的踪迹。我说：奶奶，快点儿，我等你。

儿时清脆的余音穿过时间的回廊，在耳边悄然作响。那个身影慢慢走着，小心避开地上坑洼的动作有一丝笨拙，就像一只天鹅在翅膀老化后力不从心的蹒跚模样。只可惜，那时的我从未想到要体谅她日渐苍老的身心，而奶奶也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年迈，仿佛自己依然是年轻时候的模样，依然可以陪着我在无知的岁月里闯荡。当我迫不及待地跑回去，牵起她布满老年斑的手带着她一路小跑，她也由着我胡闹，甚至努力跟上我的步伐，跌跌撞撞地追着我跑出那片阴霾，跑进那片明媚的阳光里。

她寻一处地坐下歇息，喘息声大了些，目光却一刻也未曾离开我的背影。我说，奶奶，你等我，待会儿我们一起回家。她便又笑笑，不疾不徐地答：好，奶奶等你，奶奶等着看你长大呢。她越来越低的声音淹没在我的欢笑里，沉没在记忆的深湖里不知所踪。仿佛注定在很久以后的时间里才会浮起，而那时我才能真正懂得，那一句被我忽视的寻常承诺，究竟将会成为怎样的遗憾。

白驹越过深深的沟壑，时间的恶作剧使我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再没有回到故乡探望她的机会。忽明忽暗的回忆总让我情不自禁地怀疑它的真实性，过去的事情像一部无声的老电影，断断续续地循环播放。不断有人从我的世界里或是路过，或是驻足，我疲于应付，偶尔茫然无措时，心上总响着某个歌手温和沉静的乐声：“一杯敬故乡，一杯敬远方；守着我的善良，催着我成长。所以南北的路从此不再漫长，灵魂不再无处安放。”莫名的愁绪又上心头，我仿佛丢失了什么重要的珍宝，忆不起，也再找不回了。

此去经年，当我们匆匆收拾了东西赶回故里，小屋早已物是人非。我站在奶奶长眠的房间门口不敢踏入，胸腔一片悲凉，却落不出一滴泪来。久未有波澜的心湖刹那间掀起千层浪，我看着眼前人平静又似有遗憾的面容，如烟往事尽数浮上心头。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向她倾诉着压抑已久的苦闷，她告诉我小小的草籽是如何生根发芽，顶天立地，最终一览盼望多年的星辰大海。她唤醒我的向往，用永不耗尽的耐心温柔了我的寒窗，让此后的我可以不回头地逆风飞翔，再不怕心头有雨，眼底有霜。只是，当那年的小姑娘终于鼓起勇气面对风浪，那年的你却被岁月带走，再不属于我了。

山高水长，虽离别，却也再难忘。儿时的我等待着你的慈蔼与安慰，你说会等我长大，却在半途遗憾离场。你带着释然与无奈远去，却把希望永远留给了我，让我在今后的漫漫余生中，可以安然地奔赴你从未放下的等待，可以让浩瀚星辰替你见证我的成长，可以在一个人的时光里，为你写诗，为你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