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笑的男孩

黄山从乡下来，15岁了，才读初一。

黄山矮个子，黑皮肤，手大脚大，挺壮实。黄山的爹进城打功，在煤店工作。黄山帮爹做蜂窝煤，一身煤灰，鼻孔是黑的，眼窝是黑的，手指也是黑的。黄山穿的是他爹的灰工作服，胸前胸后都有“为民煤店”几个红字，特别醒目。

黄山爱笑，嘿嘿地笑，一笑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周老师向同学们介绍黄山，接着给黄山安排座位。唯一单独坐的只有后面的金曼，可金曼明确表示不愿和黄山坐。周老师做金曼的思想工作，金曼也不松口。全班63人，排得满满当当，整整齐齐，再加桌子放不下，也不美观。

“哪位同学愿和黄山同学坐？”周老师拿眼满教教室，希望有人举手。可没有，一个也没有。

谁愿和一个糟蹋而又学习不好的人同桌，要知道同桌可以互相帮助，互相促进，对学习是挺重要的。周老师只好转向班干部，班干部应起模范带头作用，她点将：“张薇，你跟黄山同学坐，好吗？”

张薇是学习委员，学习委员低头无语。

“李娜，你呢？”

李娜是宣传委员，宣传委员扭头不做声。

现在的孩子，靠自愿是不行了。那就来行政命令，周老师说：“这样吧，李娜你去跟金曼坐，让这新同学和王涛坐。”

王涛嘟嘴巴翻眼睛，一千万个不乐意，却无可奈何。李娜收拾东西去跟金曼坐，凳上留着热气。黄山拎着脏兮兮的书包去和王涛坐，王涛叫他离自己远点儿，以示“欢迎”。

“嘿嘿！你想跟女娃坐。”黄山戳破王涛。

“你不想？”

“我不想。”

“你想也白想，你叫什么黄山，应叫黄土堆。”

在白嫩光滑、衣着鲜艳的城里孩子中间，乡里伢黄山很醒目，似乎与大伙儿不同类。但这丑小鸭难变成天鹅，尽管15岁读初一，成绩仍不行。在乡下就多门不及格，到城里就更不行了。他只是劲儿大，扳手腕三个扳不过他一个。黄山没有娘，娘去世了。他在乡下帮爹种地，天天挥锄劳动，劲儿要多大有多大。

要不是跟爹进城，黄山宁愿在乡下读书。乡下同学都一样，没谁瞧不起谁。黄山想家乡了，他家门前是一条小溪，清澈的流水叮叮咚咚响。从水中趟过，无数的小鱼便游来轻轻啃你的脚，怪痒痒的，又舒服又有趣。他家的屋后是一座山，山青幽幽，山顶轻雾缭绕，各种各样的鸟儿飞来飞去，叫声不断。山上还有野果，有一种指头大的山梨熟透呈紫红色，早晨带露摘下吃格外甜……

家乡是太美了，黄山不管走到哪儿，溪水都从心里流过，山都在心中披霞戴纱。可因地少，加上交通不便，家乡仍穷困，才离开家乡。

王涛还是不愿和黄山坐，老骂黄山，甚至打他。对同桌这种不友好态度，黄山总是以嘿嘿一笑置之。怎么能让一个比自己小的人欺负，还嘿嘿笑。真窝囊，黄山越发被人瞧不起。

“你只会‘嘿嘿’吗？”有正义感的同学说，希望他训斥王涛一下。

“嘿嘿！”

“不可救药。”

“嘿嘿！”

黄山叫干啥干啥，谁爱使唤便使唤。他天天擦桌椅、擦门窗、擦黑板、扫地倒垃圾，忙个不停。黄山也乐意，这点活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王涛的值日完全由黄山代做。尽管如此，王涛还是想把黄山挤走。

周老师严肃宣布不许使唤黄山，谁再使唤谁负责。周老师还找王涛谈话，要他尊重黄山。王涛说：“我就是不想跟他坐。”

没办法周老师只好在后面勉强加一张桌，让黄山单独坐。李娜还是回去和王涛坐，王涛笑了。

黄山一人坐在角落里，上课不举手发言，下课没人跟他玩。同学们怕老师批评，也没人再叫黄山代做值日。黄山成了被遗忘的人，有点孤独与寂寞。

黄山自然也有被人记起的时候，如下雨前积水，没穿雨鞋的同学便叫他背过水洼。这也是黄山最兴奋的时刻，他脱掉鞋子，嘿嘿笑着在水中走来走去，背了一个又一个。他背王涛，王涛在他背后拍打他屁股。有人叫他把王涛丢在水里，他嘿嘿笑歪身要将王涛丢水里，吓的王涛直叫。

黄山希望天天下雨，下大雨，门前天天积水，好让他发挥作用。

还有一次，黄山荣幸地被金曼记起。那是一个中午，金曼上厕所，不慎将一支英雄牌金笔掉进了遍槽。那不是一支普通的笔，而是她13岁生日爸爸送的礼物。笔杆上还有两行涂上金粉的字：祝金曼生日快乐！爱你的爸爸，2008.2.8

。这支笔自然不能丢，必须捡回来，她很快想到黄山。

“黄山！请你帮个忙……”

黄山顿时来了精神，二话没说，嘿嘿笑着跟金曼走。来到女厕所，他就要跟着金曼进去，被金曼喝住：“傻东西，你先在站外面等着。”

黄山才意识到自己糊涂了，那地方是随便进的么？他退出去远远站着，等金曼进去请出里面所有的人，叫他进去他才进去。金曼告诉他笔掉的位置，便跑去门口挡住来人，叫他快点儿。厕所光线不好，看不清笔。黄山只好用手乱抓，把笔拿出来。

黄山拿着笔走出厕所，金曼哇地干呕一声。黄山将笔在水龙头下冲了又冲，嗅了又嗅。用衣摆擦干，最后嗅一便，才交给金曼。

金曼出于感动，表示愿和黄山坐。这当然好，周老师很高兴。于是金曼和黄山成了同桌，后面的那张孤独的桌子也被搬走了，教师恢复了整齐和美观。

可没过几天，黄山找到周老师，要求好是在后面单独坐。

“为什么？”周老师问。

“嘿嘿，金曼不许我笑。”黄山笑，露出那满口烂石榴似的黄牙。

黄山确实爱笑，好笑的事情笑，不好笑的事情他也笑。见谁都嘿嘿，嘿嘿便咧开嘴。人家是有美齿才咧开嘴，你咧什么嘴？莫名其妙。他一点也不懂得避短与掩饰，笑得还像做牙膏广告，露出全部牙齿。这使金曼反感，金曼认为他没必要那样笑，有什么可笑？那样一口牙齿，换作别人，打死也不笑，便发出不许笑的禁令。

“我不笑不行。”黄山说。

他知道自己的牙齿不好看，可人怎么能不笑？不好看就是不好看，不笑办不到，不好看你就别看。金曼要他抿嘴笑，或用手捂主嘴笑。可那是女孩的表现，他是女还么？

没办法，周老师只好又将那张课桌搬回来放后面，让黄山继续单独坐。黄山又成了被遗忘的人，他自己跟自己笑，嘿嘿！嘿嘿嘿！

但黄山总有被记起的时候。这天下午放晚学了，天已黑，张薇和李娜叫黄山送她俩回家。黄山又来了精神，成了护花使者更令他高兴，嘿嘿笑着送两个女生回家。正好王涛跟上来，四人一起走。谈起怕不怕流氓，黄山说流氓谁不怕，被两个女还骂了一顿，说傻东西，你怕什么流氓，流氓能把你怎么样？

正说着，流氓出现了，一共三个，都很高大，鬼头鬼脑，在前面等着他们走近。

张薇和李娜吓坏了，躲到黄山背后。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只有硬着头皮上前。张薇和李娜急得快哭了，黄山拍胸说：“别怕，有我哩！”

可两个流氓也不瞧两个女生一眼，倒是上下大量着黄山。但也没事，流氓挥手叫他离开，虚惊一场。流氓接着盯王涛，不知到底要找谁。

张薇和李娜一人拉住黄山的后拼命跑，她们担心流氓反悔而追上来。黄山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女孩拉手，还是漂亮的城里女孩，而且是一人一边拉着他。他的手指有股揉滑腻的感觉，人有点酥软了。

“黄山，黄山！……”王涛叫着，没跟上来。

“别管他。”张薇说。

“我看流氓是找他的，他爱在外面惹祸。”李娜说。

“黄山！黄山！……”王涛拼命叫着。

黄山又一次被人记起，也只有这时王涛才记起黄山。

“不行！王涛快被打死了，我去……”黄山挣脱两个女生的手，挣脱那美妙的感觉，往回跑。

王涛已经被打翻在地上，流氓还不住手。黄山跑去用身体护住王涛，叫流氓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流氓不听，连黄山一块打。黄山愤怒了，奋起还击，他要有一根扁担或一把锄头在手，他谁也不怕。可此刻他赤手空拳，发挥不了威力。他牵制住坏家伙，叫王涛快跑。王涛爬起跑回学校，去报告老师。

等老师们赶来，流氓已不见踪影。只有黄山躺在地上，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黄山被送去医院急救。

第二天，消息震动全校。可除了班上同学，没谁认识黄山。现在黄山成了焦点人物，学校里到处谈论着爱笑的一个乡下孩子。校领导在校会上赞扬黄山，号召大家向黄山学习。

校会一结束，王涛、金曼、李娜和张薇，不经老师同意，一起把后面那张课桌搬出去。他们每个人都愿意和黄山坐，这桌子不需要了，永远不需要了。一人能搬的课桌，他们四个人抬。不断有同学加进来，抬桌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无法插上手为止，桌子被抬回仓库，抬桌的队伍浩浩荡荡穿过校园，后面跟着不少人，像是举行桌子的葬礼。

躺在医院里的黄山伤势严重，医生在继续救治。

中午，周老师带领全般同学去医院深视黄山，可医生不让见，说病人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不能打扰。在老师和同学再三请求下，医生勉强同意看一眼。但必须安静，不要喧哗，不要跟病人说话，看了就出来。

于是大家在病房门口排队，鱼贯而入，鱼贯

而出

。黄山闭着眼睛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已经走了。大伙儿轻轻绕着病床，默默地从他身边走过，目光尽量在他脸上多停息一瞬。这情景像什么，由于产生某种联想，王涛哇地哭了，引起一片抽泣声。

“嘿嘿！”黄山笑了。

他没动，也没睁开眼睛。但他确实笑了，大家都听见了。